银辉在亭柱上静静流淌,连空气都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清透的凉意,悄无声息,却又无处不在。
牧翎站在那里,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像是晕开的浅墨,不张扬,却自有韵味。
不过弱冠之年,此刻站在容棠面前,恍惚间,竟还像当年那个骑在马上、衣袂飞扬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唯有眉宇间透着的成熟稳练,昭示着他们之间确确实实隔了五年的光阴。
牧翎虽不是她的亲兄长,可两人一同长大,在她心里,他与亲哥哥容枫实在没什么两样。
五年时光,足够一个人褪去稚嫩,不论是他亦或是自己。
这五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前朝覆灭,江山易主,她亦已二次嫁人……
此刻望着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脸,千言万语堵在喉头,竟不知道该先说些什么。
她动了动嘴唇,想扬起一个从容的笑,眼眶却毫无预兆地一热,酸涩感顺着眼角蔓延开来。
最终,她仰起脸,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如常,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缓缓问道,“牧哥哥你回来了,怎么都不与我说一声?”
当年便是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如今又突然悄无声息的站在这里。这么久才回来,就不想想,大家该有多担心吗?
牧翎静静望着她,许久,才缓缓开口,五年前随容霆一并去了北疆,从小兵一路走到现在,此次肃城一事,是他带了一队人马围堵了逃窜的突厥细作。
“今日正好随军归京,义父义母亦是才知道消息……”
牧翎轻描淡写的说着,容棠却听得认真。
一别五年,走到如今想来吃了不少苦,此刻却被他轻轻揭了过去,反倒愈发让人心疼。
“牧哥哥,回来就好……”望着牧翎略带风霜的眉眼,眼中还是幼时望向他时毫不掩饰的崇敬,“我就说,牧哥哥日后说不准比爹爹还厉害。”
牧翎被她一如从前的夸赞夸得颇为无奈,只是如今她已是皇后,能在此遇见,已是意外之喜,终究不好在此久留。
他本就寡言,现在似乎更添了几分沉静,只轻轻“嗯”了一声,便与她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各自离去。
一路回到凤仪宫,容棠便迫不及待让宫女伺候着换下沉重的凤袍,只着一身素色寝衣坐在镜前。
望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她忽然怔了怔,镜中的女子早已褪去旧时的稚嫩青涩,不再是两位哥哥身后的小小跟屁虫。
五年,足够改变太多东西。
好在那份自幼一同长大的兄妹情分还在,再见亦是亲切不已。
临近子时,容棠早已支撑不住,准备先一步入睡,刚上榻,外面便传来些许动静,无奈下榻去迎接。
刚走到殿门口,就见穆廷醉醺醺地被何启连搀扶着进来,脚步有些虚浮,龙袍的衣襟也微微敞开着。
她心头一紧,赶忙快步上前,“皇上?”
才走到他面前,那醉意上头的男人便猛地朝她扑了过来,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容棠被那酒气熏得皱了皱鼻子,伸手想将他推开些许。
可男人本就正值壮年,平日里还好,懂得收敛力道,可一旦喝醉了,是一点道理也不讲了。
容棠好不容易才将人扶到榻上,紫兰端来一盆温水,容棠接过拧干的热巾,抬手替榻上的穆廷擦脸。
男人眉头微微蹙着,倒没胡乱闹腾,出奇地安静。
替他擦净脸,容棠正低头要起身,却见男人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棠棠。”
听见他低低地唤自己,容棠应了一声,抬眼去看,却发现他依旧闭着眼,像是在梦呓。
“棠棠。”
他又唤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
容棠只好再应一声:“臣妾在。”
可这之后,他便像是上瘾了似的,一遍遍地喃喃叫着“棠棠”,她应了也无用。
叫得多了,容棠也有些烦了,便懒得再搭理,起身想吩咐宫女收拾一番。
谁知她才刚直起身子,一只温热的大手便又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浓的鼻音,又唤了一声,“棠棠……”
容棠无奈,干脆就着他拉自己的动作,躺在了他身侧。身旁的男人呼吸沉稳,带着淡淡的酒气。
静躺了片刻,身侧的男人长臂一伸,便熟稔地将她揽进了怀里,紧紧贴着。
若是冬日,倒还好些。夜里天寒,他的身子暖得像个火炉,靠着还能取暖。可如今已是夏日,暑气本就重,他这滚烫的身子一贴上来,容棠只觉得浑身燥热,有些受不住。
寝殿的窗户开了半扇,带着荷香的晚风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床帐被吹得轻轻晃动。
容棠从床帐的缝隙望出去,能看见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
望着那片温柔的月色,心里的燥热仿佛也消散了些。
她轻轻往男人怀里缩了缩,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眼皮越来越沉,她终于抵不住倦意,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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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尾声,文武百官陆续登上马车,容枫今日也多饮了几杯,脸上泛着酡红,却不算酩酊大醉。
“改日再与侯爷一聚。”
“好,容小将军,暂且别过。”
和周恺寒暄了几句告别后,远远就望见牧翎的身影走来,他便笑着迎上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走,咱们兄弟俩,可有好些日子没好好说说话了。”
自从京中事变,他和父亲从北疆赶回来,二人确实有许久不曾见面了。
牧翎微微颔首,随他一同上了马车。
车厢内空间宽敞,容枫侧过身,目光落在身旁的牧翎身上。
三人一同长大,他虽性子没那般细腻,但同为男人,还是能察觉出一些不一样的意味来。
“刚才……你去见棠棠了?”
牧翎坐姿端正,脊背挺得笔直。面对容枫的询问,他没有否认,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容枫幼时有时总不太喜欢他这性子。牧翎事事皆比他优秀,颇得父亲喜欢,而最让他接受不了的,还是自家妹妹更崇拜牧翎一些。
每当这时,容枫就恨得牙痒痒,总想拉着他痛痛快快打一架,偏偏每次都被棠棠发现,无疾而终。
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车帘缝隙透进的月光勾勒出两人的轮廓。
容枫带着几分酒意,忽然感慨起来,“棠棠她才多大啊……”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人人都说棠棠是定国公府的掌上明珠,金尊玉贵,可我倒觉得,反倒不如容兰活得自在。”
早些时候,被虚无缥缈三皇子妃的头衔束缚着,后来又与陆晏川和离,再到如今,逼不得已嫁与这新帝。
他多希望妹妹能像容兰那样,想哭就哭,想闹就闹,不必为了容家,事事拘谨,小心翼翼。
容枫一喝多了就话停不下来,碎碎念着容棠这些年的不容易,本以为离了皇宫那吃人的地方,陆晏川会是自家妹妹的好归宿,不曾想知人知面不知心……
牧翎静静听着,面上不见一丝波澜。
若是以前,容枫或许只觉是他性格使然。
可……真的只是这般简单吗?
他至今记得,棠棠大婚那日,牧翎分明应在千里之外的北疆,却出现在了盛京城中。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牧翎。
“阿翎你说,若是当初你没有选择离开,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