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学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陀螺,转得飞快。这日晌午刚过,日头偏西,将县学那面斑驳的布告栏照得一片亮堂。一群青衫学子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那里,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像一群争食的雏鸟,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林焱和方运刚从膳堂出来,远远就看到这般热闹景象。方运性子沉静,本不欲凑热闹,林焱却心头一动,拉着他的袖子就往人堆里挤:“走,方兄,去看看,定是有什么大事!”
两人费了点力气才挤到前排,只见一张簇新的告示贴在板子上,墨迹还未全干。上面清晰地写着:“县学丙班首次月考通告:考期定于十日后。考较科目:经义,算学,策论。成绩优异者,关乎升班评定,望诸生勤勉备考,勿负光阴。”
告示下方,盖着沈教谕鲜红的印章,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月考!十天后就考!”一个胖乎乎的学子哀嚎一声,脸皱成了苦瓜,“《大学》我才背到‘所谓诚其意者’呢!”
“策论考什么?会不会很难?”另一个瘦高个忧心忡忡地推了推旁边的同伴。
“算学我倒不怕,就怕经义释义……”有人小声嘀咕。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担忧、紧张、兴奋、跃跃欲试,各种情绪交织弥漫。方才还因午休略显懒散的气氛,一下子被这张薄薄的纸搅得紧绷起来。
林文博和他的小团体也站在人群前方。赵德用手肘碰了碰林文博,低笑道:“文博兄,这可是你大显身手的好机会!让某些只会奇技淫巧的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才实学!”他说话时刻意拔高了声调,眼神不怀好意地瞟向刚挤过来的林焱。
林文博负手而立,下颌微抬,脸上是惯有的矜持与自信,他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扫过那告示,语气平淡却带着笃定:“月考而已,按部就班准备便是。我辈读书人,当以平常心待之。”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胜券在握,引得周围几个依附他的学子连连称是。
方运看着告示,嘴唇抿得紧紧的,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他家境贫寒,进入县学机会来之不易,每一次考核对他都至关重要,压力可想而知。
林焱感受到方运的紧张,轻轻碰了他一下,低声道:“方兄,还有十天呢,足够准备了。”
方运回过神来,看了林焱一眼,见他脸上并无太多紧张神色,依旧是那副略带散漫的样子,不由苦笑一下,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人群渐渐散去,各自怀着心事。林焱和方运并肩往丙字贰号斋舍走。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经义考《大学》和《论语》,范围不小。策论题目未知,算学想必不会太超纲。”方运一边走,一边已经开始盘算,语速很快,“林兄,你打算如何备考?”他习惯性地想听听林焱的意见,虽然对方时常有些“离经叛道”的念头,但往往能切中要害。
林焱挠了挠头,实话实说:“还没细想。不过,无非就是背书、练字、琢磨题目呗。”他来自现代,对这种阶段性考试有种本能的适应,倒不像方运那样视若泰山压顶。
回到斋舍,方运立刻坐到自己的书案前,从柜子里抱出一摞笔记和书本,开始埋头整理,神情专注,仿佛外界一切都已隔绝。
林焱看着他这架势,暗暗咂舌。他走到自己的书案前,也摊开了纸笔。看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和归巢的倦鸟,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拢有些飘忽的心思。
“得定个计划……”他嘀咕着,拿起一支笔,在草纸上写写画画起来。
“经义是根本,每天早晚各抽一个时辰,诵读、默写、理解释义……嗯,重点篇章得圈出来。”
“算学我倒不担心,每天做些题目保持手感就行。”
“策论最麻烦,得看运气……不过可以提前想想可能的方向,比如地方治理、民生之类,积累点素材。”
“字还得练,秦夫子说了,卷面分很重要……”
他一边想,一边在纸上列出大致的日程安排,虽然字迹依旧算不上好看,但条理清晰。他深知自己基础不如方运扎实,记忆背诵更是弱项,只能靠方法和效率来弥补。
“林兄,你在画什么?”方运整理好书,好奇地探过头来,看到林焱纸上那些分块的图示和简略文字,有些不解。
“哦,做个复习计划表。”林焱把纸往他那边推了推,“你看,把时间分块,每个时段主攻一样,不容易乱,也免得遗漏。”
方运仔细看了看,眼中露出惊奇之色。这种将时间可视化、任务明确化的方法,他从未见过,只觉得一目了然。“此法……甚好。”他由衷赞道,随即又有些犹豫,“只是……如此严格恪守,会不会太过刻板?”
“嗐,就是个参考,灵活调整嘛。”林焱笑道,“总比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强。方兄,你要不要也弄一个?咱们可以互相监督!”
方运看着林焱那爽朗的笑容,心里微微一动。他素来独来独往,习惯了自己埋头苦读,此刻却觉得有人并肩作战似乎也不错。他点了点头:“好。”
于是,两人头碰头,在灯下一起制定起各自的复习计划。方运的计划更加细致,几乎精确到了每一刻钟,而林焱的则相对宽松,留出了不少“机动时间”。
接下来的几天,丙字贰号斋舍的气氛明显不同了。方运几乎是开启了“头悬梁锥刺股”的模式,除了吃饭睡觉和必要的课业,几乎所有时间都扑在了书本上。天不亮就起床诵读,夜深了还在灯下疾书,偶尔遇到疑难,会蹙眉思索良久,或者低声自语,反复推敲。
林焱则严格按照自己的计划执行。晨起练字,上午攻经义,下午习算学、构思策论,晚上则回顾总结。他背书不像方运那样摇头晃脑、反复吟诵,而是喜欢在理解的基础上,尝试用自己的话复述,有时还会在纸上画些奇怪的符号帮助记忆,看得方运一愣一愣的。
“林兄,你这是在作甚?”方运终于忍不住,指着林焱纸上那些箭头和圈圈问道。
“这个啊,”林焱拿起纸,指着上面的图案,“你看,‘格物致知’连着‘诚意正心’,再通向‘修身齐家’,像不像一条路?我把它们的关系画出来,记起来容易点。”
方运凑近看了看,虽然觉得这法子古怪,但似乎……确实更形象了些?他默默记在心里,打算回去也试试。
林文博那边也没闲着。他不必像寒门学子那样为笔墨纸砚发愁,王氏早就让人送来了上好的松烟墨和澄心堂纸。他复习的方式更侧重于与同窗交流,尤其是和赵德等几个跟班,时常聚在一起“切磋学问”。
“文博兄,这篇《尧曰》的释义,我觉得当以朱子集注为准……”
“那是自然,圣贤微言大义,岂容我等随意阐发?”林文博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语气带着优越感,“倒是某些人,惯会别出心裁,妄解经义,只怕月考时要闹笑话了。”他意有所指,赵德等人立刻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就是!经义考试,可不是靠些歪点子就能蒙混过关的!”
“还得是文博兄这般根基扎实,方是正道!”
吹捧声中,林文博志得意满,只觉得月考头名已是囊中之物。他偶尔在走廊或斋舍区遇到林焱,见对方不是拿着炭条在纸上写写画画,就是和方运低声讨论着什么“图表”、“关联”,嘴角便忍不住泛起冷笑。
“故弄玄虚。”他低声对赵德道,“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我看他这次能考出什么花样来。”
紧张备考的气氛笼罩着整个丙班。学堂里,膳堂中,甚至走在路上,都能看到学子们或手持书卷念念有词,或三五成群争论题目。有人因压力过大而食不知味,有人则摩拳擦掌,准备一展身手。
十天时间,就在这弥漫着墨香与紧张情绪的备考中,悄然流逝。月考的日子,转眼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