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的三日,如同紧绷弓弦间短暂的松弛。林焱几乎是在床上昏睡了两天,才勉强将第一场消耗的精力补回些许。秋月变着法子炖煮各种汤水,来福则负责挡掉所有不必要的探访。林如海虽未多言,但眉宇间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亲自查看了两个儿子的状况。林文博则显得更为焦躁,闭门不出,时而高声诵读,时而摔打书本,显然第一场的结果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心头。
短暂的喘息过后,贡院那森然的大门再次洞开,预示着第二场杂文考试的来临。这场考试侧重应用,考察政论、判词及公文写作,更能体现学子的实务能力与才情。
再入“牢笼”
再次经历严苛的搜检,踏入熟悉的、弥漫着霉味与压抑气息的号舍,林焱的心境却与第一场时有所不同。少了几分初临战场的陌生与惶恐,多了几分沉潜下来的镇定与审慎。他知道,这将又是一场对意志和体力的残酷磨砺。
他熟门熟路地擦拭号板,挂好防雨的油布,将笔墨稿纸一一归位。对面号舍学子正小心翼翼地抚平一张有些破损的草纸,眼神专注而坚定。林焱心中微动,科举之路,对于不同出身的人,承载的重量亦是天差地别。
“哐!” 钟声敲响,题纸下发。
松江府府试第二场:杂文
要求:完成以下三题
一、政论:《问漕运与海运利弊及当下取舍》
二、判词:试拟“兄弟争产案”判词一篇。
三、公文:以华亭县丞属吏身份,拟写一份《劝农桑,兴水利告示》。
题目入手,林焱精神一振。这三道题,恰恰撞在了他的“枪口”上。漕运海运之争,他早有思考;判词需要逻辑与律法知识;公文写作则考验务实与条理。
第一天:政论纵横,初显锋芒
他首先攻克政论。此题比县试时更为深入,直接要求分析利弊并提出“当下取舍”。林焱没有急于下笔,而是闭目沉思,将脑海中关于漕运损耗、役夫之苦、河道依赖,以及海运载量、风险、前朝尝试等信息细细梳理。
他破题便直指核心:“漕运海运,非简单优劣之辩,乃时势权衡之策。” 接着,他以近乎冷峻的笔触剖析漕运积弊,引用数据说明损耗,描述役夫惨状,点明其对民力的消耗。谈及海运,他并未一味推崇,而是客观陈述其技术要求高、风险大、需强大水师护航等现实困难,引用前朝尝试失败的教训佐证。
最后的关键在于“当下取舍”。他提出一个渐进式的策略:“当下之策,首在固本培元。当以整顿漕务为要,革除积弊,减耗恤民,此乃稳中之基。然海运之利,亦不可轻弃。宜设专司,募巧匠,研海图,造坚船,于沿海稳妥处先行小规模试航,积累经验,验证效益,待技术成熟、风险可控,再酌情推广,以为漕运之补充或部分替代。两者非取代之势,乃互补之道,唯务实渐进,方为上策。”
这篇文章,既有对现实的深刻洞察,又有着眼于未来的长远规划,逻辑严密,论证充分,远超一般学子空泛的“利大于弊”或“弊大于利”的简单论断。写完政论,天色已近黄昏,他感觉脑力消耗巨大,连忙含了颗姜糖,就着冷水啃了几口烙饼。
夜晚,蚊虫依旧肆虐,隔壁号舍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似乎有考生压力过大。林焱充耳不闻,强迫自己早早躺下,为明天的判词积蓄精力。
第二天:法理人情,判决“家事”
第二题是判词。案情简单:兄弟二人,父母双亡,为争夺祖宅田产对簿公堂。兄言父母临终有口头遗嘱,宅归长子;弟称兄长篡改田契,侵吞家产。
这考验的是对律法的理解、人情世故的洞察以及文字表达能力。林焱回忆着看过的《启朝律例》相关条款和案例,心中渐渐有了框架。
他先以“查……”开头,简述案情。然后分析:“依《户律》,祖产继承,有嘱依嘱,无嘱均分。然口头遗嘱,空口无凭,难以为据。田契之事,需查验笔迹、印章、中人,方可定夺。”
他没有简单地依据法条判决,而是笔锋一转,引入情理:“然,兄弟手足,血脉相连,同气连枝。争锱铢之利,伤骨肉之情,纵得田宅,失其亲情,岂非得不偿失?昔有孔融让梨,田氏分荆,皆美谈也。”
最终判决,他力求公允且充满劝谕:“兹判:祖宅田产,暂由族中长老代为掌管。着令兄弟二人,于父母坟前盟誓和解,共忆养育之恩。田契真伪,由县衙户房细加核查。若核查无误,则依田契份额分割;若确有篡改,依法追究,并罚没部分予公。望你二人念及血脉,各退一步,重修于好,勿使父母泉下不安。”
这篇判词,既体现了律法的威严,又充满了儒家“以和为贵”的教化思想,法理人情兼顾,显得老练而圆融。写罢,他长长舒了口气。
午后,天气闷热,号舍内如同蒸笼。汗水浸湿了衣衫,黏在身上极为难受。更糟糕的是,存放号桶的角落气味开始变得浓郁,即使用了艾草,也难以完全掩盖。林焱只能尽量远离那个角落,将注意力集中在最后的公文题上。
第三天:公文实务,劝课农桑
第三题公文写作,要求模拟县丞属吏身份写劝农告示。这对林焱而言相对轻松。他结合华亭县实际情况,以及自己前世对农业的模糊认知,开始动笔。
标题直接明了:《劝农桑,兴水利事》。开篇先以官府口吻强调农桑为本,关系民生国计。接着提出具体措施:其一,“勤耕耨,时播种”,不误农时;其二,“修陂塘,浚沟渠”,利用农闲兴修水利,并提及可借鉴“龙骨水车”等简易工具提水灌溉(这是他模糊记得的古代农具,在此背景下提出不算突兀);其三,“种桑麻,饲鸡豚”,鼓励发展副业;其四,“禁游惰,惩奢靡”,端正社会风气。
告示语言通俗易懂,带有鼓动性:“……凡我乡民,宜各尽心竭力,父诫其子,兄勉其弟,勿负皇恩浩荡,官府期盼。俟秋收丰稔,仓廪充实,尔等安居乐业,本官亦与有荣焉……” 最后盖以“华亭县衙”的模拟落款和日期。
完成这篇公文,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大半日。林焱仔细检查了三篇文章,修改了几处措辞,确保字迹工整,卷面清洁。随后,他便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忍受着饥饿、疲惫以及号舍内愈发难以忍受的气味,静静等待云板声响起。
这三天,他看到了更多考生的众生相:有人晕乎乎被抬出考场;有人因压力崩溃嚎啕大哭;有人则像他对面那位学子,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
“哐——!”
云板声再次敲响,宣告第二场折磨的结束。
如同第一场结束时的重演,贡院内再次上演“灾民出逃”的景象。林焱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随着人流挪出号舍。他的脸色比第一场出来时更加苍白,脚步虚浮,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完成挑战后的清明与沉稳。
林文博的状态似乎更糟,他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看到林焱时,眼神复杂难明,似乎想从林焱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贡院外,等候的人群再次爆发出骚动。来福和秋月第一时间冲了上来,一左一右扶住林焱。
“少爷!您……” 秋月看到他几乎脱形的样子,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没事,撑得住。”林焱声音沙哑,几乎说不出话,只是摆了摆手。
林如海看着两个儿子,尤其是几乎瘦脱了相的林焱,眉头紧锁,沉声道:“回去!立刻回去!”
回小院的路上,林焱几乎是被半搀半抬着的。身体的极度疲惫与精神的过度消耗,让他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但他心中清楚,最艰难的两场已经过去,只剩下最后一场。然而,连续六天六夜的煎熬,已经将他的体力逼近极限。最后一场,将是对他剩余精力的最终压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