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纸展开的瞬间,林焱便进入了某种物我两忘的状态。七道八股文题目如同七座需要攀越的山峰,而他手中的笔,就是唯一的登山杖。
第一天:破题与煎熬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林焱沉吟片刻,摒弃了那些陈腐的“圣人早慧”论调,结合原身幼年开蒙和自身成年灵魂的经历,破题定为:“志学者,非惟年齿之届,实乃心智之启也。” 既扣准了“十五”这个年龄点,又点出了“志”的本质在于心智成熟,而非单纯岁数到达。承题、起讲……他笔走龙蛇,思维如涓涓细流,顺着八股严苛的格式框架流淌,竟也生出几分畅快。
然而,号舍的考验远不止于文字。时近正午,阳光透过号舍开口斜射进来,恰好落在他的书案上,晃得人眼花。他不得不侧身避开光线,蜷缩在更阴暗的角落里继续书写。汗水从额角渗出,顺着稚嫩的脸颊滑落,滴在稿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他赶紧用袖子小心吸干,暗自庆幸不是滴在即将完成的文章上。
“咕噜噜……” 肚子发出了抗议。他放下笔,从考篮里拿出准备的烙饼和肉脯。烙饼被搜检时掰碎了,肉脯也成了小块,他小心翼翼地取用,就着清水慢慢咀嚼。食物干燥难咽,但他吃得极其认真,这是未来三天体力的保障。对面号舍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似乎有人被干粮噎住了,好一阵才平息下来。
下午,蚊虫开始肆虐。虽然是四月,但这贡院号舍年久失修,角落潮湿,成了蚊虫的乐园。它们嗡嗡地围着林焱打转,不时发起偷袭。他不得不一边挥动左手驱赶,一边用右手继续书写,效率大打折扣。他想起父亲给他和林文博两人各塞的姜糖,含了一颗在嘴里,辛辣的味道提神醒脑,似乎连蚊虫都避让了几分。
傍晚时分,他完成了前三篇文章。手腕已经有些发酸,眼睛也干涩难忍。他停下来,闭目养神,轻轻按摩着手腕和眼眶。号舍里光线渐暗,他摸索着点燃了一支蜡烛,豆大的火苗跳动,勉强照亮方寸书案。
第二天:僵持与“五谷轮回”
夜晚的号舍,是另一种煎熬。两块硬木板拼成的“床”硌得人生疼,薄薄的被褥根本无法抵御深夜的寒意。此起彼伏的鼾声、梦呓声、磨牙声,以及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压抑哭泣声,交织成一曲诡异的夜班交响乐。林焱几乎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时就爬起来,就着冷水擦了把脸,强迫自己清醒,开始攻克第四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篇题目风险与机遇并存。他谨慎措辞,引经据典,强调“民本”思想源于上古圣王,君主需以民意为依归,方能稳固社稷,将孟子的激进观点包装成传统的“重民”思想,既不出格,又暗合题意。
更大的挑战在午后降临——内急。号舍内没有马桶,只有一个被称为“号桶”的狭小木桶,置于角落,毫无遮蔽。使用它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豁出去”的心态。林焱憋了许久,终究敌不过生理需求。他趁着巡场衙役走过的间隙,面朝墙壁,以最快的速度解决问题。那刺鼻的气味瞬间在狭小空间弥漫开来,他赶紧将准备好的一小包艾草碎末撒进去,才勉强压制住。这“五谷轮回”的尴尬,是每个科举考生必须面对的必修课。他听到隔壁号舍传来类似的动静,还有低低的咒骂声,心里反而平衡了些。
完成第五篇“穷则独善其身”时,已是第二天深夜。蜡烛又燃尽一支。他感到头脑发胀,腰背僵硬得像块木板。剩下的两篇,将是意志力的最终较量。
第三天:冲刺与曙光
最后一天,林焱的体力精力都接近极限。啃着又干又硬的烙饼,他觉得自己的牙口都快磨平了。第六篇“致知在格物”,他结合前世模糊的科学认知,将“格物”解释为探究事物内在规律,将“致知”理解为获取真知的过程,强调身体力行与实践的重要性,算是夹带了一点小小的“私货”。
写完第六篇,他感到一阵眩晕,连忙扶住号板休息。抬眼望去,不少号舍的烛火已经熄灭,有的考生趴在桌上不动了,不知是完成了还是放弃了。对面那个青年脸色惨白,眼神空洞,正对着空白稿纸发呆。
最后一道题:“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这是《论语》中对《诗经》的评价。林焱没有停留在简单的道德评判上,他破题指出“思无邪”并非指思想内容的绝对纯良,而是指情感表达的真挚与自然,是《诗经》“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现实主义精神内核。他奋力疾书,手腕酸痛到几乎麻木,全凭一股意念支撑。
当时近黄昏,贡院内响起代表考试结束的云板声时,林焱刚好落下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
“哐——!”
云板声悠长,如同赦令。刹那间,整个贡院如同解除了定身咒,各种声音爆发出来——长叹声、欢呼声、哭泣声、东西落地的声音……汇成一片。
林焱缓缓放下笔,感觉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尝试站起来,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连忙扶住墙壁。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开始收拾东西,将凝聚了三天心血的文稿仔细叠好,其他的物品笔墨砚台等收入考篮。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
当他拎着考篮,脚步虚浮地挪出号舍时,映入眼帘的是如同逃难般的景象。考生们大多衣衫不整,眼窝深陷,面色蜡黄,浑身散发着混合了墨臭、汗臭和号桶异味的气息。有人一出号舍就瘫坐在地站不起来;有人激动地抱着同乡嚎啕大哭;有人则目光呆滞,如同行尸走肉般随着人流往外挪动。
林焱在人群中看到了林文博。他比自己更不堪,头发散乱,眼圈乌黑,嘴唇干裂起皮,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但眼神中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似乎对自己的发挥极为在意。
贡院大门缓缓开启,外面是早已等候多时、望眼欲穿的人群。家属、仆役、看热闹的百姓……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少爷!这边!” 来福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随着人流涌出的林焱,和秋月一起拼命挤了过来。秋月看到林焱憔悴的模样,眼圈立刻就红了,连忙上前扶住他。
“你们怎么来了?”林焱看着两人,疑惑道。
“是姨娘怕少爷没人照顾让我们过来,的,少爷,您受苦了!” 来福接过沉重的考篮,声音带着哭腔。
林焱摆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靠在秋月身上,贪婪地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感觉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不远处,林如海和其他小厮也接到了几乎虚脱的林文博。他看着两个儿子狼狈不堪的模样,尤其是林焱那明显小了一圈的身板和过于苍白的脸色,眉头紧锁,沉声道:“什么都别说了,先回去,好好梳洗,吃饭,睡觉!”
回小院的路上,林焱几乎是在半梦半醒状态被秋月和来福搀扶着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第一场,总算熬过去了。还有两场的考验,在等着他。而此刻,他只想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