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年味已浓得化不开。华亭县县学的明伦堂内,更是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将冬夜的寒意驱散得一干二净。一年一度的新年诗会,是本地文坛盛事,不仅知县大人亲临,县学教谕、训导,城中士绅名流,以及各家族学、书院的佼佼者济济一堂,衣香鬓影,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茶香与一种无形的、名为“文采”的竞争气息。
林焱跟在父亲林如海身后步入这喧闹的会场时,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穿着周姨娘熬夜赶制出来的靛蓝色新棉袍,料子厚实暖和,但置身于这满堂绫罗绸缎、气度不凡的人群中,仍觉得自己像一颗误入珍珠盘的小石子,格格不入。
林如海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官袍熨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官员矜持与父亲骄傲的复杂神情。他一手虚扶着嫡子林文博的肩头——林文博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缎直缀,昂首挺胸,嘴角噙着志在必得的笑意;另一只手则偶尔向后,示意林焱跟上。这微妙的姿态,将嫡庶之别、亲疏远近,展现得淋漓尽致。
“林县丞,你可来了!”
“如海兄,两位公子俱是仪表堂堂,看来今日诗会,林家要拔得头筹啊!”
“这位便是近日名声在外的林二公子?果然眉目灵秀!”
不断有人上前与林如海寒暄,目光在他身后的两个儿子身上逡巡。每当有人提及林焱,林如海便“无奈”地摆摆手,口称“小儿顽劣,带来见见世面,当不得真,当不得真”,但那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意,却比厅内的灯火还要亮上几分。
林焱垂着眼,亦步亦趋,努力将自己隐藏在父亲和嫡兄的身影之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期待的,自然也少不了那几道如同冰锥般、来自王氏及其子女方向的冰冷视线。他甚至不用抬头,就能在脑海里勾勒出王氏捻动佛珠的平静假面下隐藏的厉色,林文博那毫不掩饰的优越与挑衅,以及林晓曦那惯常的、带着疏离的冷淡。
族学的夫子带着乙、甲班几位出色的学生也来了,坐在稍靠后的位置。方运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脊背挺直,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与林焱视线偶然相遇时,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其他几个同窗则兴奋地交头接耳,指着前方那些平日里只在传闻中听到的名字。
诗会由知县大人一段简短的、勉励学子、恭贺新禧的开场白拉开序幕。随后,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儒和县学夫子率先即兴吟咏,多为应景的吉祥诗句,算是暖场,引得阵阵礼貌的掌声。
重头戏很快到来。知县大人含笑从旁侧一个紫檀木签筒中,抽出了一支朱红色的题签,当众展开,朗声道:“本届新年诗会,诗题为——‘咏梅’!”
“咏梅”二字一出,底下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和恍然之声。梅乃岁寒三友之一,傲雪凌霜,品格高洁,是文人墨客最钟爱的题材之一,极易入手,但也极难出新出彩。
很快,便有心急的学子按捺不住,起身吟诵。有赞其风骨的,“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有慕其幽香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亦有叹其孤高的,“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诗句或清雅,或孤傲,或借物抒怀,引得评委们时而颔首,时而点评,场内气氛渐入佳境。
林文博见时机成熟,与母亲王氏交换了一个笃定的眼神。王氏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林文博深吸一口气,整了整本就已经十分平整的衣冠,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场中。他先是对着上首的知县和诸位评委深深一揖,又环顾四周,姿态从容,声音清朗:
“学生林文博,不才,偶得咏梅拙作一首,请诸位大人、夫子斧正。”
他微微昂首,目光放远,仿佛已置身于一片冰雪红梅之中,酝酿了片刻情绪,方才缓缓吟道: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容。”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此诗意境,以“玉骨”、“冰姿”喻梅花之高洁,以“未肯随春态”言其孤傲,以“素面”、“唇红”状其天生丽质,最后以“高情逐云”、“不同梨梦”升华其超脱尘俗的品格。全诗对仗工稳,用词典雅,意象清丽,显然是下了苦功精心雕琢过的。
吟罢,他再次躬身,姿态谦逊,眼底却闪烁着压抑不住的得意。
场内静默一瞬,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为热烈的掌声与喝彩。
“好!此诗,意境全出!”
“林公子此诗,清雅脱俗,深得梅花神韵!”
“不愧是林家长子,家学渊源,功底深厚啊!”
几位评委亦是纷纷抚须点头,低声交换着赞许的意见。知县大人脸上也露出了明显的欣赏之色,显然对这首工整雅致、符合士大夫审美的咏梅诗十分满意。
林文博在一片赞誉声中直起身,脸上因激动和自豪泛着红光。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精准地投向了坐在父亲下首、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庶弟。看吧,这才是真正的家学底蕴,这才是嫡子该有的风采!你那点不知所谓的“急智”和“梦话”,在这等扎实的学问面前,算得了什么?
王氏嘴角勾起一抹矜持而满意的弧度,手中的佛珠捻动得愈发从容。
然而,就在这片对林文博的赞扬声尚未完全落下之际,许多人的目光,已带着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齐刷刷地转向了林焱。
“梦中得句”的神秘,“算学奇才”的传闻,让他这个年仅九岁的庶子,早已成为本次诗会一个无法忽视的焦点。此刻,在嫡兄如此出色的表现映衬下,他这张稚气未脱的脸庞,更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期待、审视、好奇、怜悯,甚至……几分等着看嫡庶之争好戏的兴奋,种种情绪交织成的无形之网,悄然向他收拢。
林如海感受到周围汇聚过来的灼热视线,既紧张又隐隐期待,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低声对身旁的林焱道:“沉住气,量力而行即可。”
而坐在不远处角落里的几个衣着光鲜、眼神飘忽的年轻学子,此刻互相递了个眼色,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容,摩拳擦掌,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只等那个年幼的目标稍有动作,便要按计划一拥而上,将其撕扯得粉碎。
明伦堂内,暖意融融,灯火璀璨,然而一股暗流,已在这看似和谐热烈的文雅盛会之下,汹涌激荡。所有的压力,仿佛都凝聚到了那个穿着靛蓝棉袍、低垂着眼睑的九岁孩童单薄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