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华亭县衙早早散了衙。林如海心情颇佳,应邀与几位同僚及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在城中最大的酒楼“望江楼”雅间宴饮。窗外是奔流不息的松江,窗内是暖意融融,酒香菜热,推杯换盏间,气氛热烈。
酒过三巡,话题不免从公务俗务转向了家长里短,儿孙辈的学业自然是最常见的话题。一位与林如海相熟的主簿捻着胡须,笑着看向他:“如海兄,听闻贵府二公子不仅算术了得,连诗词也颇有灵性?那‘落霞与孤鹜齐飞’之句,如今在可是小范围传遍了,大家都赞不绝口呢!”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林如海。几位族老也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他们居于族中,对族学里出了这么个“小名人”也有所耳闻。
林如海端着酒杯的手稳稳当当,脸上却刻意摆出一副“烦恼”的模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为人父的“无奈”:“诸位同僚、族老谬赞了,真是折煞小儿了。不过是孩童顽劣,偶发呓语,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啊!”他嘴上这么说,那微微眯起的眼睛,那嘴角控制不住向上牵动的肌肉,却将他内心的得意暴露无遗。
“诶,如海兄过谦了!”另一位典史接口道,“梦中得句,乃是文思泉涌,灵性天成的征兆,岂是寻常顽童可比?我看贵府二公子,将来必非池中之物!”
“正是,正是!”其他人纷纷附和,“能得此佳句,已是难得。之前还听你说他还做过一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之句,此句质朴情深,亦是佳作啊!还是如海兄教子有方,实在令人羡慕!”
听到有人连他之前暗暗传出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都提了出来,林如海脸上的“无奈”几乎快要维持不住,他连忙举起酒杯,借着饮酒的动作掩饰那快要溢出来的笑容,含糊道:“唉,都是小孩子瞎琢磨,上不得台面,上不得台面……比不得诸位家中麒麟儿根基扎实。”可他眼里的光彩,却比窗外的江水还要亮上几分。
他享受着同僚和族老们那羡慕、惊叹,甚至带着一丝丝酸意的目光,只觉得这杯中的酒,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醇香甘美。那庶子,如今倒真成了他脸上最有光彩的一笔!什么嫡子文博,在甲班表现平平,何曾给他带来过这般众星拱月般的快意?
一位须发皆白的族老捋着胡须,沉吟道:“如海啊,若焱儿果真于此道有天赋,族学怕是有些局限了。待他打下根基,或可考虑送往更好的书院,延请名师指点,方不辜负这份天资啊。”
这话简直说到了林如海的心坎里!他之前只顾着高兴,还未深想,此刻被族老一点,心思立刻活络起来。是啊,族学的李夫子虽好,但毕竟只是秀才功名,教导乙班尚可,若焱儿真有诗才,将来科举,需得更高明的老师引导才是!府城的青松书院,南直隶的应天书院……那些地方,才是真正的藏龙卧虎之地!
他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依旧保持着“谦虚”,连忙对族老拱手:“族老金玉良言,晚辈记下了。只是小儿年纪尚小,根基未稳,还需在族学磨砺些时日,待其心性定下,学业有成,再作打算不迟。”
话虽如此,一颗名为“为天才儿子规划锦绣前程”的种子,已然在他心中悄然种下,并且迅速生根发芽。
宴席散后,林如海带着微醺的醉意和满心的舒畅回到林府。
偏院里,林焱刚写完大字,正就着灯光检查有无错漏。周姨娘在一旁做着针线,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眼神温柔。忽然听到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以及林如海略带酒意却异常和缓的声音:“焱儿可在?”
林焱和周姨娘都是一愣,连忙起身相迎。
林如海走进堂屋,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脸上泛着红光,目光落在林焱身上,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慈爱?
“嗯,在用功便好。”林如海看着书案上墨迹未干的宣纸,满意地点点头。他在椅子上坐下,周姨娘连忙奉上热茶。
林如海接过,却没有立刻喝,而是看着垂手恭立的林焱,语气和蔼得让林焱有些毛骨悚然:“今日与几位同僚、族老宴饮,席间皆夸赞我儿聪慧,于诗词算术颇有天分。”
林焱心里一紧,头皮发麻,赶紧道:“父亲,那是各位叔伯长辈错爱,孩儿愧不敢当。”
“诶——”林如海拖长了语调,摆了摆手,脸上笑容更深,“有过人之处,便不必过谦。我儿年纪虽小,却知勤勉,这很好。”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般提起,“方才席间,族老提及,若学业有成,或可考虑去府城书院进学,延请名师……”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周姨娘听得心头一跳,手下意识攥紧了帕子。去府城?那意味着更好的机会,也意味着更大的挑战和……远离她的庇护。她担忧地看向林焱。
林焱也是心头震动。府城书院?他这才刚在乙班站稳脚跟,父亲竟然就已经想到那么远了吗?这期望……未免也太沉重了些!
他不敢表露异样,只能低着头,小声道:“孩儿……孩儿学问尚浅,还需在族学刻苦用功,不敢好高骛远。”
林如海对他的“懂事”愈发满意,呵呵一笑:“知道脚踏实地,更好!不过,心中有此目标,平日更需努力才是。好了,天色不早,你早些歇息,莫要熬坏了眼睛。”他难得地叮嘱了一句,这才起身,心情愉悦地离开了偏院。
送走林如海,周姨娘关上门,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反而忧心忡忡:“焱儿,你父亲他……”
林焱走到书案前,看着那盏跳跃的灯火,轻轻吐出一口气:“姨娘,我晓得。”
父亲越是看重,期望越高,盯着他的眼睛就越多,王氏那边的动作恐怕也会越狠。新年诗会,已然不仅仅是一场诗会,更成了他能否在父亲这骤然拔高的期望下站稳脚跟的关键一役。
他捏了捏拳头,感觉那无形的压力,似乎又沉了几分。但与此同时,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也涌了上来。想让我出丑?想把我踩下去?没那么容易!
他重新拿起笔,蘸饱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