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新得的文房四宝,背着周姨娘亲手缝制的靛蓝布书包,林焱深吸一口气,迈出了林府侧门。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湿润,阳光透过薄雾,将青石板路照得发亮。来福挎着个装了点心和清水的小包袱,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小脸上满是兴奋与紧张交织的神情。
“少爷,族学要是还有人欺负咱们怎么办?”来福忍不住小声问道。
林焱调整了一下书包带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赶赴刑场,故作轻松道:“怕什么?咱们是去读书,又不是去打架。再说,你少爷我如今……嗯,也算是‘改邪归正’了。”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有点心虚。
族学设在林氏宗祠旁边的一处独立院落,青砖灰瓦,透着股肃穆气息。此时院门口已是人来人往,各房各家的马车、小轿停了不少,穿着各色衣裳的孩童或少年郎在家人或仆役的陪伴下走进大门,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林焱一眼就看到了被几个旁支子弟簇拥着的林文博。他今日一身宝蓝绸缎,头戴方巾,意气风发,正接受着周围人的奉承,见到林焱,鼻孔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下巴抬得更高了,转身便带着他那小团体昂首阔步地进了甲班所在的东厢房。
林焱撇撇嘴,懒得理会。他按照记忆,径直走向位于院落最角落、采光也最差的丙班教室。丙班门口聚集了几个穿着好的但是看着流里流气的小孩,还有只有几个穿着普通甚至带补丁的孩子,由着家里长辈低声叮嘱,眼神里多半带着怯懦或茫然。
“啧,果然是‘差生集中营’。”林焱心里嘀咕一句,抬腿迈过了那道对他来说有些高的门槛。
教室不大,摆放着十几张陈旧的黑漆木书案,空气中弥漫着墨汁和旧书本特有的味道。已经到的几个学生打量着新进来的林焱,都没有打招呼。
林焱来到靠窗、离讲台最远的位置坐下,来福赶紧帮他把笔墨纸砚在书案上摆好,然后退到教室后面专门给书童待的角落。
刚落座没多久,就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刻意的咳嗽。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头发花白、面容清癯严肃的老夫子,腋下夹着几卷书,迈着方步走了进来。正是林焱的“老熟人”,丙班的老师——郑夫子。
郑夫子目光如电,在教室里扫视一圈,原本还有些细微交谈声的教室瞬间鸦雀无声。他走到讲台后,将书卷重重放下,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威严:“肃静!新学伊始,规矩照旧!晨读《弟子规》,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左顾右盼!今年新来的学子也是一样,一起晨读《弟子规》。”
说完,他拿起戒尺,在讲台上“啪”地一敲,率先拖长了音调念道:“弟子规——圣人训——”
底下的学生立刻像被上了发条的鹦鹉,参差不齐地跟着念起来:“首孝悌——次谨信——”
林焱混在人群中,嘴巴一张一合,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这之乎者也的调调,对他这个习惯了快节奏现代语言的灵魂来说,简直是催眠神曲。阳光透过窗格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昨晚因为紧张没睡好的困意阵阵袭来。他努力瞪大眼睛,盯着书本上那些扭曲的繁体字,试图集中精神,但那些字就像一个个跳动的小黑点,越看越模糊。
“泛爱众——而亲仁——”郑夫子念得抑扬顿挫。
林焱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脑袋一点一点,像小鸡啄米。他强撑着用手支住下巴,心里默念:不能睡,不能睡,姨娘还等着我出息呢……
“有余力——则学文——”郑夫子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呼……”一声极轻微的鼾声,从林焱的鼻腔里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他到底还是没扛住,脑袋往下一沉,差点磕在书案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惊醒,下意识地用手一撑,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周围几个学生偷偷侧目,发出压抑的低笑声。
讲台上的郑夫子早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脸色一沉,停下领读,教室内顿时一片死寂。他握着戒尺,一步步走下讲台,沉重的脚步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最终,他在林焱的书案前站定,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目光锐利得像两把刀子,死死钉在林焱那张还带着睡意和惊慌的脸上。
“林焱!”郑夫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老夫领读圣贤之言,你却在底下酣睡?!莫非觉得圣人之训,是给你催眠的安神曲不成?!”
林焱赶紧站起身,低着头,心脏怦怦直跳:“夫子……学生……学生知错,昨夜……昨夜温书晚了些……”声音细若蚊蚋。
“温书?”郑夫子嗤笑一声,满是讥讽,“就你?老夫教你也有两年了,你何时主动‘温’过书?哪次不是能躲则躲,能拖则拖?往日里在课堂上不是发呆就是搞小动作,如今倒好,直接睡起大觉来了!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烂泥扶不上墙!”
这话说得极重,教室里落针可闻,所有学生都屏住了呼吸,偷偷用眼角余光瞟着这边。来福在角落里急得直搓手,却又不敢出声。
林焱脸上火辣辣的,一股屈辱感涌上心头。他知道原主确实不成器,但被当众如此羞辱,还是让他这个有着成年人灵魂的穿越者感到难堪。他攥紧了拳头,又强迫自己松开。不能顶撞,要忍。
郑夫子见他不吭声,以为他依旧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怒气更盛,戒尺“啪”地一声敲在林焱的书案上,震得笔墨纸砚都跳了一下:“怎么?无言以对了?既然无心向学,何必来此浪费光阴,玷污这圣贤之地?不如早早回家,学些算账营生,也好过在此虚度岁月!”
周围隐约又传来几声窃笑,尤其是坐在前排一个穿着绸缎、胖乎乎的男孩,笑得格外明显,那是二房的一个堂兄,素来喜欢巴结林文博,对林焱这个庶子更是看不起。
林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诚恳些:“夫子教训的是,学生以往确实顽劣。但……但学生此次是真的想用心向学,方才失态,实非有意,请夫子再给学生一次机会。”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眼神虽然带着怯意,却并无以往的浑浊和躲闪。郑夫子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他盯着林焱看了几秒,冷哼一声:“哼!巧言令色!但愿你不是三分钟热度!坐下!若再让老夫发现你课堂上神游天外,定不轻饶!”
“谢夫子。”林焱暗暗松了口气,重新坐下,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郑夫子回到讲台,继续领读,但经过这么一闹,课堂气氛更加沉闷。林焱不敢再睡,强打精神跟着念,虽然依旧觉得枯燥无比,但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周姨娘的身影,想起她为自己筹备文具时的精打细算,想起早餐时林文博那得意的眼神和王氏隐含的嘲讽。
“不行,不能就这么认输!”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就算是为了不让姨娘失望,为了不让林文博那个小人得意,这书也得读下去!”
晨读结束,休息时他拿起笔,蘸了墨,开始努力跟着郑夫子说的笔画,在纸上歪歪扭扭地描摹。字依旧难看,但每一笔,都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课间休息时,丙班的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那个胖堂兄凑到林焱桌前,阴阳怪气地说:“哟,二少爷,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没睡着?是不是昨晚周姨娘给你吃了什么提神醒脑的好东西啊?”
旁边几个依附他的孩子跟着哄笑起来。
林焱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小白牙:“堂兄说笑了,提神醒脑的东西没有,不过前几日我倒是弄出个驱蚊的方子,效果不错,堂兄晚上要是被蚊子吵得睡不着,可以来找我拿点。”
胖堂兄被他不按常理出牌的回答噎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林焱不再理他,自顾自地拿起水囊喝水,眼神却飘向了窗外甲班的方向。那里书声琅琅,隐约可见林文博摇头晃脑的身影。
“甲班……很了不起吗?”林焱心里哼了一声,“等着瞧吧,咸鱼……也是会翻身的!”
他捏了捏拳头,感觉掌心因为用力描红而微微发烫。这族学的第一天,虽然开局不利,但似乎……也点燃了他心中一丝微弱的、名为“斗志”的火苗。为了姨娘,也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