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放榜后的休沐日,林府难得弥漫着一丝轻松的气氛。晚膳时分,饭厅里灯火通明,林如海端坐主位,看着下首两个儿子,严肃的脸上难得透出几分和缓。
“此次月考,焱儿稳居丙班第一,文博也进步显着,升至第五。”林如海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赞许,“可见在县学未曾懈怠,为父心甚慰。”他目光先落在林焱身上,顿了顿,又转向林文博,“你二人需戒骄戒躁,尤其是文博,既见进益,更当持之以恒。兄弟之间,亦当相互砥砺,学问上方能共进。”
林焱忙放下筷子,恭谨应道:“父亲教诲,儿子铭记。兄长经义根基扎实,策论亦多有可学之处,儿子定当向兄长请教。”他这话说得漂亮,既接了父亲的夸赞,又捧了林文博一下,姿态放得低。
林文博握着筷子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努力扯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声音却有些发硬:“父亲过誉了,儿子……定当努力,不敢松懈。二弟……天资聪颖,儿子亦需多向他……请教。”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低头看着碗中晶莹的米饭,只觉得那“第一”和“第五”像两根针,扎得他食不下咽。向他请教?凭什么!
王氏坐在林如海身旁,脸上挂着端庄的笑容,手中的银箸却无意识地在面前的翡翠虾仁里拨弄着,一下,又一下。她看着林焱那张与周姨娘有几分相似、此刻却显得格外从容的脸,听着老爷那毫不掩饰的赞赏,只觉得心口像堵了一团湿棉花,闷得发慌。她的文博,她的嫡子,竟被一个庶子如此压制!这口气,她如何能咽下?
“老爷说的是。”王氏终于开口,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兄弟和睦,自是家宅之福。只是……”她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额角,眉宇间染上几分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忧虑,“许是近日天气反复,妾身总觉得精神不济,心口也有些发闷,夜里也睡不踏实……”
林如海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眉头微蹙:“既如此,可请了大夫来看?”
“劳老爷挂心,已看过了。”王氏微微垂眸,语气带着几分柔弱,“大夫说是思虑过甚,气血有些不调,需得好生静养,汤药调理着。只是……府中事务繁杂,妾身只怕精力不济,怠慢了……”
林如海沉吟片刻,道:“既如此,家中琐事可暂交由管家处理,你安心养病便是。”
“谢老爷体恤。”王氏抬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安静坐在下首的周姨娘,语气愈发温和,“只是……这汤药之事,总需个贴心人儿在身边照应才好。丫鬟们虽尽心,终究年轻毛躁。妾身想着,周妹妹性子沉稳,又最是细心不过,不知可否……劳烦妹妹几日?”
这话一出,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周姨娘握着汤匙的手猛地一颤,勺沿碰在碗壁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她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王氏,又迅速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她心知肚明,王氏这病,来得蹊跷,这“贴心人儿”的差事,更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日夜侍疾,端汤奉药,看似信任,实则是要将她困在正房,耗其精力,折其身体,更……要牵制她的焱儿!
林焱心头一紧,一股怒火夹杂着寒意直冲头顶。他终于明白王氏那日眼中闪过的狠绝是何用意了!孝道!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孝道”!嫡母患病,生母侍疾,天经地义,任谁也挑不出错处。可这背后藏的刀,却足以杀人不见血。
他下意识地看向林如海。林如海正捻着胡须,似乎也在权衡。他看重儿子的学业,但正妻抱恙,让妾室侍奉,于礼法上并无不妥。
“老爷……”周姨娘声音轻柔,带着一丝迟疑,“太太身子要紧,妾身自当尽力。只是……妾身愚钝,怕伺候不周,反惹太太烦心。且焱儿他……”她欲言又止,将话题引向林焱,希望老爷能看在儿子学业的份上,有所顾忌。
不等林如海开口,王氏便抢先道:“妹妹过谦了。谁不知妹妹是顶细心妥帖的人?有妹妹在身边,我这心里才踏实。”她笑容温婉,语气却不容拒绝,“至于焱哥儿,如今在县学一切顺遂,学问自有夫子教导,妹妹大可放心。不过是端茶送水、煎药守夜的琐碎事,难不成还会耽误了焱哥儿读书不成?若焱哥儿孝心可嘉,时常回来探望,你我姐妹也能时常见到他,岂不更好?”她三言两语,不仅坐实了周姨娘的差事,更隐隐将“孝心”与“耽于学业”对立起来,堵住了林焱可能提出的异议。
林焱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刻若冲动反驳,立刻就会被打上“不孝”的标签,正中王氏下怀。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母亲身子不适,儿子心中难安。姨娘能代儿子在母亲床前尽孝,儿子感激不尽。”他先表明态度,随即话锋微转,看向林如海,语气诚恳,“只是父亲,县学课业确实繁重,夫子要求严苛,旬考、月考接连不断。儿子唯恐姨娘挂心儿子,侍疾时难以安心,反而不美。可否……容儿子平日仍在县学苦读,休沐之日再回府探望母亲与姨娘?如此,既不耽误学业,也能略尽孝心。”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孝道”,又强调了学业的重要性,还将选择权抛给了林如海。
林如海看了看一脸“病容”的王氏,又看了看神色恭谨却眼神坚定的林焱,再瞥一眼低头不语的周姨娘,心中了然。他虽不喜后宅这些弯弯绕绕,但并非毫无察觉。沉吟片刻,他开口道:“焱儿所言也有理。学业不可荒废。周氏,你便辛苦些,好生伺候太太。焱儿,你休沐之日须回府探望,以尽孝心。平日便在县学专心读书,无事不必常回。”
这算是各退一步,但周姨娘被拘在正房侍疾,已成定局。
王氏眼底闪过一丝得色,面上却愈发柔弱:“一切都依老爷安排。有劳妹妹了。”她看向周姨娘,笑容温和,却带着冰冷的锋芒。
周姨娘心沉了下去,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她只能起身,恭顺地福了一礼:“妾身遵命,定当尽心伺候太太。”
这顿晚膳,在一种表面平和、内里暗潮汹涌的气氛中结束。
林文博自始至终低着头,嘴角却在不经意间勾起一抹冷笑。他看着林焱强作镇定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快意。我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回到偏院,周姨娘屏退了秋月,屋内只剩下母子二人。烛火摇曳,映得她脸色有些苍白。
“焱儿……”周姨娘握住儿子的手,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是姨娘连累你了……”
“姨娘说的什么话!”林焱反握住她冰凉的手,语气坚定,“是儿子连累了姨娘才对。王氏此举,分明是冲着我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她想用‘孝道’压垮我们,我们偏不能让她如愿!姨娘,您在正房,万事小心,汤药饮食都需留神,莫要真累垮了自己。外面的事,有秋月和来福,我也会想办法。”
周姨娘看着儿子沉稳的眼神,心中稍安,点了点头:“姨娘晓得。你自己在县学,更要当心,莫要因此事乱了心神,耽误了功课。”
“儿子明白。”林焱点头,脑中飞快盘算着。王氏打出“孝道”牌,他不能硬抗,但可以软磨。县学的规矩,就是他眼下最好的护身符。只要他成绩持续优异,林如海就会继续看重他。而王氏……她既然“病”了,总要有个限度。
次日一早,林焱和方运准备返回县学。临行前,他特意去正房外问了安。
王氏靠在床头,隔着纱幔,声音虚弱:“我儿有心了……去吧,好生读书……”钱妈妈站在一旁,脸上带着虚假的关切。
林焱恭敬应下,退出正房时,恰遇周姨娘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母子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返回县学的路上,林焱显得有些沉默。方运察觉到他情绪不高,低声问:“林兄,可是府中有事?”
林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家母身子不适,姨娘需在嫡母跟前侍疾。”
方运是寒门出身,对高门后宅的倾轧虽了解不深,但也隐约明白其中的艰难。他沉默片刻,只道:“林兄安心学业,府中之事,自有定数。”
林焱点点头,望向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是啊,安心学业。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王氏这“孝道”的陷阱,他跳进去了,但绝不会坐以待毙。
回到丙字贰号斋舍,林焱立刻铺开纸张,开始制定更为严苛的学习计划。时间,他必须争分夺秒。而在他伏案疾书之时,林府正房内,周姨娘正小心翼翼地伺候王氏用药,一场不见硝烟的侍疾之战,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