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的黄土被晨光镀上一层金辉,空气中弥漫着干草与皮革混杂的气息。学子们换上统一的窄袖短打,在场地边缘列队,气氛与经义课堂的沉静截然不同,隐隐涌动着兴奋与不安。骑射乃君子六艺之一,虽非科举正途,却是考评学子综合素质的重要一环。
教授骑射的韩师傅膀大腰圆,声若洪钟,正训诫着注意事项。他的目光扫过底下神色各异的学子,在几个明显紧张的寒门子弟身上略作停留,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马夫牵来十余匹训练用的马匹,多是性情温顺的滇马。即便如此,那喷吐的鼻息、碗口大的蹄子,仍让方运等寒门学子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方运紧抿着唇,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另一边,以林文博为首的几位富家子弟则显得从容许多。林文博甚至熟稔地拍了拍分配给他的那匹白马的脖颈,侧头与身旁穿着绸缎短打的赵姓同窗低语:“瞧着吧,今日定要叫某些人知晓,何为真正的家学渊源。”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后排的林焱和方运,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
“那是自然,文博兄的骑术,在咱们这些人里可是拔尖的!”赵姓学子立刻奉承道,引来几声附和。
韩师傅开始示范上马动作,讲解控缰要领。实践环节一开始,差距便赤裸裸地展现出来。林文博利落地认镫、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虽比不上军中骑士,却也颇显潇洒,引得几个跟班低声叫好。他端坐马背,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那些仍在马下挣扎的同窗,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而方运等人则狼狈不堪。有人脚够不到马镫,憋得脸红脖子粗;有人好不容易爬上去,却因紧张而身体僵硬,被马儿稍微一动就吓得惊呼出声,死死抱住马脖子。
“噗……瞧他那样子,跟个树袋熊似的!”赵姓学子指着其中一个死死趴在马背上的寒门学子,忍不住笑出声。
“怕是只骑过家里那头拉磨的驴吧?”另一人接口,刻薄的言语引得周围几个纨绔低笑起来。
方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正试图模仿韩师傅的动作上马,却因手臂力量不足,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反而差点被不耐烦的马匹带倒,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羞愤与无力感交织,几乎要将他的头压到尘埃里。
就在这时,林焱动了。他并未急于上马,而是先走到分配给他的那匹栗色马旁,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马颈鬃毛,指尖顺着肌肉纹理缓缓滑动,嘴里发出低低的、安抚性的“吁吁”声。那马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善意与从容,打了个响鼻,温顺地用头蹭了蹭他的手臂。
这细微的互动,让一直留意着全场的韩师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接着,林焱左脚认镫,右手轻搭鞍桥,腰腹核心悄然发力,整个身体便如一片羽毛般轻盈而起,稳稳落座于马鞍之上。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滞涩,仿佛已与胯下坐骑磨合了千百遍。他调整缰绳,双腿微夹马腹,栗色马便顺从地迈开步子,在场中慢步徐行。他背脊挺直,目光平视,肩臂放松,一种与生俱来的驾驭感油然而生。
刹那间,演武场边缘的窃笑和议论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钉在了林焱身上。那几个方才还在嘲笑的纨绔子弟,笑容僵在脸上,嘴巴微张,眼中满是不可思议。林文博端坐马背的身影微微一僵,握着缰绳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他死死盯着林焱那从容不迫的身影,心中惊涛骇浪——怎么可能?!这个自小养在宅院的庶子,何时有了如此娴熟的骑术?!他明明……明明就被父亲教着骑过几次马而已,后面连马厩都很少靠近的!
方运也忘了自己的窘境,仰头看着马背上的林焱,眼中充满了震惊与茫然。
韩师傅大步走到林焱马旁,仔细审视着他的坐姿、控缰的力度以及人马之间的默契,忍不住瓮声问道:“林焱,你曾随何人习练过吗?”
林焱勒住马,微微欠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腼腆:“回师傅,嗯……前些年,父亲教过些,其中……嗯……便粗略涉及过骑马射箭的皮毛,让师傅见笑了。”前世父母可是为他请过专业的骑射教练的。
韩师傅将信将疑,但看他这架势绝非“粗略涉及皮毛”那么简单,便点了点头,难得地赞了一句:“嗯,底子打得不错!身形稳,控得住,是块好料子!”
接下来的控马练习,林焱更是将这份“底子”展现得淋漓尽致。慢步、快步、转向、停止,他都完成得轻松写意,甚至比林文博等人更显游刃有余。那种人马合一的协调感,分明是经年累月训练才能达到的境界。这自然得益于他前世作为富二代,被父母砸重金请来的专业马术和射箭教练的系统训练,那种对平衡、节奏和肌肉记忆的深刻烙印,早已融入本能。
控马之后便是射箭。三十步外,箭靶林立。
纨绔子弟们骑马尚可,射箭却参差不齐。拉不开弓、瞄不准靶者大有人在,箭矢歪歪斜斜,脱靶者亦不在少数。林文博深吸一口气,凝神屏息,弓开半满,一箭射出,“嗖”地钉在了靶子边缘,虽未中红心,却也引得几声喝彩。他微微松了口气,脸上重现得色,目光挑衅地投向刚刚下马的林焱。
方运等人更是艰难,臂力不足,控弦不稳,射出的箭软绵无力,大多中途坠地,又引来几声压抑的嗤笑。
轮到林焱时,他掂了掂手中的练习弓,分量颇轻。他站定、取箭、搭弦,动作不见花哨,却沉稳如山。他没有长时间的瞄准,只是目光如电,锁定靶心,周身气息瞬间沉静下来。前世在专业射箭场,教练反复强调的专注、呼吸控制和稳定的发射姿态,此刻自然而然地重现。
弓弦被他稳稳拉开,形成一个饱满的弧度。
“嗖——噗!”
箭矢破空,带着凌厉的气势,精准地扎入了箭靶红心偏外一环,尾羽因余力而微微震颤!
“好箭!”韩师傅忍不住击节赞叹,“稳!准!发力也恰到好处!林焱,看来你在骑射方面还是很有天赋的!”
林焱放下弓,依旧是那副谦逊模样:“师傅过奖了,是靶子离得近,学生侥幸而已。”
然而,接连三箭,箭箭皆中靶心附近,最远一箭也不过偏离红心半指距离!这稳定的成绩,彻底击碎了“侥幸”之说。
演武场上一片寂静。所有学子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林焱。诗词、算学、策论上的灵光也就罢了,这需要真刀真枪、汗水浇灌的骑射,他竟然也……如此厉害?这已不是“有些诗名”能概括的了!
方运看着林焱,眼神复杂难明,佩服有之,羡慕有之,更有一丝自身努力的苍白感。
林文博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终变得铁青。他死死盯着林焱靶心上那几支刺眼的箭矢,又低头看看自己那支堪堪上靶的箭,一股混杂着震惊、挫败和强烈嫉恨的火焰,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他一直视为蝼蚁、可以随意拿捏的庶弟,不仅在文事上屡屡出风头,竟在武事上也拥有如此令人绝望的天赋!这种全方位的碾压,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力。
韩师傅看向林焱的目光已满是激赏,他用力拍了拍林焱的肩膀,拍得林焱一个趔趄:“好小子!深藏不露啊!心志沉稳,手感绝佳,天生的骑射苗子!日后这门课,你需加倍用心,莫要辜负了这份老天爷赏饭吃的天赋!”
“学生……学生定当努力。”林焱被拍得龇牙咧嘴,连忙应承。
下课钟声敲响,学子们心思各异地散去。林文博第一个出演武场,背影僵硬,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那几个纨绔子弟也收敛了气焰,默默跟在后面,看向林焱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敬畏与疏离。
方运走到林焱身边,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林兄,你……真是每每出人意料。”
林焱揉了揉被韩师傅拍得发麻的肩膀,看着方运那双因练习而磨得发红的手,叹了口气:“方兄,我不过是……嗯,以前碰巧有人教过罢了。你若有心,多练练,定能超过我。”他无法解释太多,只能给予鼓励。
方运看着林焱真诚且龇牙咧嘴的表情,心中的那点芥蒂似乎被冲淡了些,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林焱望着林文博绝尘而去的方向,心中并无多少喜悦。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知道,自己表现得越出色,来自嫡兄的敌意就越深,他只能更快,更稳地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