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学的课程环环相扣,经义奠定理学根基,算学锤炼逻辑思维,而策论,则是将所学所思应用于现实政务的试金石。这一日,便是众学子既期待又颇感压力的策论课。
授课的依旧是沈教谕。他端坐讲台之后,目光扫过底下正襟危坐的学子,并未多言,直接在小木板上写下今日的策论题目:
“试论增州县库收之策”
题目一出,讲堂内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随即又迅速归于平静。学子们或蹙眉沉思,或提笔在草稿纸上疾书,气氛陡然变得凝重。增加州县库收,这是关乎一地民生、吏治考核的核心问题,也是历代官员、学者反复探讨的经典议题。
沈教谕并不催促,只静静观察着学子们的反应。
片刻后,他目光投向坐在前排,一直表现积极的林文博:“林文博,你且先说说看。”
林文博似乎早有准备,闻言立刻站起身,整了整衣襟,朗声道:“回夫子,学生以为,增收之道,首在‘开源节流’四字。”他声音洪亮,带着惯有的自信,“所谓开源,即劝课农桑,使民力尽归于田亩,则田赋可增;严查隐户,使丁口尽数在册,则丁银可实。所谓节流,即裁汰冗吏,省却不必要的衙署开支;杜绝奢靡,约束官吏贪墨之行。如此,开源与节流并举,则库藏自然充盈。”
他引经据典,将“开源节流”的道理阐述得清晰明白,言辞也算流利,显然是下过一番功夫背诵范文的。不少学子听后微微颔首,觉得此言中规中矩,正是正道。
沈教谕面色平静,未置可否,只淡淡道:“嗯,开源节流,确是老成谋国之论。坐下吧。”他目光转向其他人,“可还有不同见解?”
讲堂内一时沉默。林文博的答案几乎涵盖了传统思路的要点,一时间似乎难有突破。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清稚,却带着几分迟疑的声音在后排响起:“学生……学生或有几点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林焱缓缓站起身,脸上带着些微的忐忑,但眼神却清亮而专注。
又是他!林文博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姿态从容,仿佛在等待一场闹剧。
沈教谕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哦?林焱,但说无妨。”
林焱深吸一口气,组织了一下语言,小心措辞:“夫子,方才兄长所言‘开源节流’,确是根本。然学生以为,或可在此基础上,再行细化,尝试……另辟蹊径。”
他顿了顿,见沈教谕并无不悦之色,才继续道:“譬如‘开源’,除却农桑正赋,或可鼓励民间发展……嗯……特色手工业。”他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我华亭地处江南,水网密布,桑麻、竹木、陶土皆不乏。若能扶持技艺精湛的匠户,制作些别处少有、精巧实用的器物,”他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画的“倚腰”草图,“或是更具巧思的文房用具,甚至可将本地特有的芦苇、蒲草编织成精美席垫、篮筐,行销外县、外府。此非与农争时,却能以其附加值,收取商税,充实府库。”
这个观点一出,底下学子们面面相觑。鼓励“奇技淫巧”的手工业?这与传统重农抑商的思想颇有出入。
林文博忍不住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低语道:“舍本逐末。”
沈教谕却抚须沉吟:“嗯……扶持匠户,以精巧之物行商……你且继续说。”
得到鼓励,林焱胆子稍大了些:“再者,便是鼓励商贸流通。学生以为,货贿流通,方是财富活水。或可简化本地市集管理,降低小商小贩入市门槛;若有条件,甚至可尝试与邻近州县协商,互减关卡税厘,使商旅更愿往来。商人获利,则商税可增,且能带动脚夫、客栈、酒肆等相关行当,百姓亦能得利。此所谓‘通商惠工,藏富于民’。”
“藏富于民?”一个学子忍不住出声质疑,“林兄,财富若藏于民,朝廷府库何以充实?”
林焱转向他,认真解释道:“这位兄台,民富则国富。百姓手中有了余财,方能更多购买器物,缴纳赋税,供养子女读书。若百姓困顿,纵有严刑峻法,税源亦将枯竭。商贸繁荣,看似利在商人,实则税基扩大,长远来看,府库所得,未必少于苛征重敛呢。”他尽量用平实的语言解释着现代经济学中扩大税基的理念。
方运坐在一旁,听得眼神发亮,他虽觉林焱之言有些惊世骇俗,但细细想来,却又不无道理,尤其是“藏富于民”四字,让他心头震动。
林焱越说思路越顺,又补充道:“此外,库收之增,未必只在‘收’,亦可在‘管’。比如,严格账目核算,防止胥吏中饱私囊;优化物资仓储,减少霉变损耗;甚至……可尝试将部分闲置官产,如荒芜的官田、废弃的仓廪,以合理方式租赁出去,收取租金,亦是一笔收入。”
他提出的“特色手工业”、“鼓励流通”、“优化管理”、“盘活闲置资产”等具体措施,视角新颖,完全跳出了“重农抑商”、“节衣缩食”的传统框架,虽然细节尚显粗糙,但那种着眼于激发经济活力、优化资源配置的思路,却让人耳目一新。
讲堂内鸦雀无声,学子们都被他这一连串“离经叛道”却又逻辑自洽的观点给镇住了。
林文博脸上的从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压抑不住的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紧紧握着茶杯,指节泛白。他怎么也想不到,林焱竟能说出这样一番看似歪理,却又难以立刻驳倒的言论!
沈教谕久久没有说话,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林焱身上,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少年。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林焱啊林焱……你这番言论,标新立异,胆气不小。”他顿了顿,环视众人,“其所言‘特色手工业’、‘通商惠工’,乃至‘藏富于民’、‘盘活闲置’,虽言辞朴野,未引圣贤,然细究其里,确有其独到之处,触及了经济民生之另一侧面。”
他没有全盘肯定,但“独到之处”、“触及另一侧面”的评价,已然是对林焱观点某种程度上的认可!
“然则!”沈教谕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厉,“策论之道,关乎国策民生,非同儿戏!汝之论,看似新奇,实则根基未稳,若施行不当,恐生弊端。譬如过度鼓励工商,是否会导致田地荒芜?简化市集,是否会滋生奸猾?此间分寸,需极慎把握!尔等需谨记,治大国如烹小鲜,既需胆识,更需沉稳!”
他既肯定了林焱的创新思维,又严厉指出了其中潜在的风险,告诫众人不可盲目追新,忽略了传统的根基与现实的复杂性。
“学生受教。”林焱躬身行礼,心中并无不满,反而对沈教谕的严谨与洞见深感佩服。
下课后,学子们并未立刻散去,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方才的策论题目和林焱那番新奇的见解。有人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哗众取宠的妄言;也有人陷入沉思,觉得似乎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方运走到林焱身边,眼神复杂,低声道:“林兄,方才所言……‘藏富于民’四字,真是……发人深省。”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感叹。
林文博阴沉着脸,从两人身边快步走过,衣袂带风,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扫过来。
林焱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仍在争论不休的同窗,轻轻吐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