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夫子虽对林如海口中的“诗才”将信将疑,但既然如海公郑重托付,他便真的开始对林焱“多加留意”了。这种留意,体现在课堂上,就成了林焱苦不堪言的“重点关注”。
以往,郑夫子提问,目光多半扫过前排几个还算用功的学生,或者干脆自问自答,对缩在角落的林焱基本采取无视态度。可如今,情况截然不同了。
讲解《千字文》释义,郑夫子会突然停下,目光越过一众学生,精准地落在林焱身上:“林焱,‘宇宙洪荒’何解?”
正试图理解“闰余成岁”为啥跟音律有关系的林焱,冷不防被点名,吓得一激灵,赶紧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宇……宇宙……就是……很大很大的地方?洪荒……大概是……很古老很古老的时候?”他只能根据字面意思连蒙带猜。
若是以前,这等粗糙的回答必招来一顿训斥。但现在,郑夫子只是微微蹙眉,并未呵斥,反而追问:“哦?很大?多很大?很古老?多古老?”试图引导他深入思考。
林焱头皮发麻,硬着头皮胡诌:“就是……比咱们华亭县大很多很多……比……比整个启朝还大!古老……就是盘古开天那么古老!”他心想,反正古人认为天圆地方,宇宙概念模糊,往大了说总没错。
这回答依旧不着调,但郑夫子看着林焱那努力思索、甚至急得额头冒汗的样子,心中的怀疑反而淡了一分——若是早有准备或真有急智,断不会如此窘迫。他挥挥手让林焱坐下,淡淡道:“虽未得精髓,然敢思敢言,也算进益。坐下,听老夫细讲。”
林焱如蒙大赦,瘫坐下去,后背一层冷汗。来福在角落偷偷抹了把汗,觉得少爷这学上得真刺激。
习字课上更是重灾区。郑夫子巡视时,会在林焱桌前停留更久,盯着他握笔的姿势,看他运笔的轨迹。那目光如芒在背,让林焱每一笔都写得心惊胆战。
“腕!沉腕!食指莫要扣得太死!你这‘天’字的一撇,起笔尚可,收笔为何如此虚浮?重写!”郑夫子的戒尺虽未落下,但严厉的声音足以让林焱手腕发软。
他只能苦着脸,一遍遍重写。说来也怪,在这种高压“关注”下,为了少挨批评,他不得不更加集中精神,努力去模仿字帖,控制笔锋。起初是痛苦的煎熬,但几天下来,他愕然发现,自己写的字,好像……真的比之前有工整了些?
连郑夫子某次拿起他新写的一页纸端详时,紧皱的眉头都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些许,虽未夸奖,但也没再斥责,只是“嗯”了一声便走开。这对林焱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励。
更大的进步体现在诵读上。被提问的次数多了,林焱再也不敢在课堂上完全神游。他强迫自己跟着郑夫子的节奏,努力去记忆那些拗口的句子。晚上回去更是拼命背诵。量变引起质变,当同样的句子重复几百遍后,肌肉记忆也开始发挥作用。现在郑夫子让他站起来读《千字文》、《弟子规》、《声律启蒙》,他虽然依旧会紧张磕巴,但至少能连贯地读下来,不再像以前那样读几个字就卡住,需要郑夫子提词。
这种肉眼可见的进步,不仅郑夫子察觉到了,连丙班的其他同学也感受到了。
方运虽然依旧大部分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当林焱又一次被叫起来流畅地读完一段“金生丽水,玉出昆冈”时,他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林焱一眼,目光中少了几分以往的漠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个林府二少爷,似乎……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课间休息时,几个家境普通、平时只顾埋头用功的学生也开始偷偷议论。
“喂,你们发现没?林焱最近好像……用功了不少?”
“何止是用功!字写得像样点了,书也读得顺了!郑夫子好像还挺……关注他?”
“不会是家里逼的吧?我听说他爹是县丞老爷,管得可严了!”
“有可能!你看他以前那样子,要不是被逼急了,能这么拼命?”
这些议论声不大,但偶尔会飘进林焱耳朵里。他听了,也只是撇撇嘴,懒得解释。被逼的?算是吧,不过更多的是他自己不想再当垫底的那个了。
赵德柱也凑过来,用胳膊肘撞撞林焱,挤眉弄眼:“行啊林二,最近装得挺像那么回事!怎么?真想考个秀才回来光宗耀祖?”语气依旧带着纨绔子弟的戏谑。
林焱推开他的胳膊,没好气地说:“赵兄,我这是被迫营业,水深火热,你就别取笑我了。”
“被迫营业?啥意思?”赵德柱一头雾水。
林焱意识到又说漏嘴了,赶紧打哈哈:“就是……被逼着干活的意思!唉,不说了,我得赶紧把这段背熟,不然下午郑夫子又得点我名!”
看着林焱真的又拿起书本嘀嘀咕咕起来,赵德柱挠挠头,觉得这个玩伴越来越没趣了,嘟囔着“书呆子”,转身找别人玩去了。
林焱深吸一口气,继续投入到书海中。虽然痛苦,虽然是被迫,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被“重点关注”的压力,以及随之而来的实实在在的进步,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充实感。就好像……原本混沌的大脑,被强行塞进了一些东西,虽然杂乱,但毕竟不再是空空如也。
“难道这就是……学习的快乐?”林焱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摇摇头,“不不不,一定是错觉!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无论如何,在郑夫子有意无意的“鞭策”和自己破釜沉舟的努力下,林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知识的浅滩上,艰难却坚定地,扑腾着向前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