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心中那颗名为“诗才”的种子一旦生根,便迅速破土疯长,枝繁叶茂到几乎遮蔽了他原本严谨理性的判断力。他越回味那四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越觉得精妙绝伦,越是坚信庶子林焱乃是被尘土掩盖的明珠。这种“发现宝藏”的兴奋感,让他迫切地需要与人分享,更需要得到权威的认可。于是,族学休沐日,他特意备了份薄礼,亲自去拜访了郑夫子。
郑夫子的住处清简朴素,满室书香。见到东家亲自来访,郑夫子颇为意外,连忙起身相迎。寒暄几句后,林如海便按捺不住,将话题引向了林焱,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热切。
“郑夫子,犬子林焱,近日……似有开窍之象。”林如海斟酌着用词,但眼中的光彩却藏不住,“前日晚辈偶闻他于月下……嗯,偶得几句感怀之词,虽言语稚嫩,然意境……颇为不俗。”他终究没好意思直接说“我儿子是天才”,只是含蓄地表达了惊喜。
郑夫子捻着胡须,花白的眉毛微微挑起,心中疑窦丛生。林焱?那个连描红都像鬼画符、上课总走神的林焱?能有“不俗”的感怀之词?他执教多年,见过太多家长对子女不切实际的期望,尤其是对以往表现不佳的孩子,一旦稍有起色,便容易过度解读。
“哦?不知二公子吟诵了何样佳句?”郑夫子语气平淡,带着职业性的审慎。
林如海便将那四句诗缓缓吟出,吟罢,期待地看着郑夫子。
郑夫子听完,沉默了片刻。作为熟读诗书的老夫子,他自然能瞬间品出这二十个字的分量。平实,却直击人心;浅白,却余韵悠长。这绝非一个八岁蒙童,尤其是一个像林焱那样的蒙童能轻易作出的!他甚至下意识地在脑中搜索是否乃前人遗珠,但同样毫无所获。
震惊之余,郑夫子更多的是怀疑。他看向林如海,见对方一脸笃定与兴奋,不似作伪。难道……真是林焱所作?可这与他平日表现相差何止千里!
“这……”郑夫子沉吟道,“如海公,此诗……确有意境。然,仅凭四句,恐难断定。孩童心思跳脱,偶尔灵光一现,亦属常事。况且,二公子于经义基础、书写功夫上,确……确有待加强之处。”他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别高兴得太早,可能只是撞大运,基本功差才是关键。
林如海正在兴头上,虽听出郑夫子的保留态度,却并不气馁,反而笑道:“夫子所言极是。基础自然要紧。正因如此,晚辈才特来恳请夫子,日后对焱儿多加留意,因材施教。此子或许于背诵书写上稍显迟缓,但灵性或许……或许正在此处。”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还望夫子勿因他往日顽劣而先入为主,多给他些机会。”
话说到这个份上,郑夫子也不好再泼冷水,只得点头应承:“老夫自当尽力。若二公子果有潜质,定不会埋没。”
送走林如海,郑夫子独坐良久,心中五味杂陈。他教书一辈子,信奉的是“书山有路勤为径”,最看重扎实的功夫。林焱这种“跳跃式”的、“灵光一现”的表现,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和怀疑。但东家如此郑重托付,他也不能置之不理。
“也罢,便看看这林焱,是真有内秀,还是昙花一现。”郑夫子心中定了主意,决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对林焱投入更多观察。
而此时的林焱,还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父亲和夫子那里已经成了“重点观察对象”。但他确实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父亲的“赏识”如同紧箍咒,姨娘的期望如同助推器,让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他开始真正地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学业上。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族学课程,他生活中的重心几乎全部变成了看书和练字。
清晨,天蒙蒙亮,他就被来福叫醒,洗漱后第一件事就是坐在书案前,大声诵读《千字文》、《弟子规》,虽然依旧拗口,但一遍遍的重复,总算让那些陌生的字句渐渐有了点模糊的印象。
从族学放学回来,他不再第一时间想着溜出去玩或者捣鼓他的“舒适发明”,而是径直回到房里,摊开笔墨纸砚,开始完成郑夫子布置的描红和背诵作业。周姨娘心疼他,总会让秋月端来点心茶水,但林焱往往只是匆匆吃几口,又埋首案前。
晚膳后,原本是他和姨娘闲聊或者自己发呆的时间,现在也变成了固定的学习时段。林如海偶尔会来“视察”,虽然不再像前几天那样频繁追问“感怀”,但那充满期待的目光,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鞭策。
林焱发现,当一个人真正沉下心来去做一件事时,时间过得飞快,而且真的会有所收获。他不再把那些繁体字当成毫无意义的图画,而是开始尝试理解它们的结构,记忆它们的笔画顺序。他甚至无师自通地用上了一些现代学习方法,比如把字形拆解成熟悉的部件,或者编一些荒诞的小故事来帮助记忆。虽然方法奇葩,但效果却比单纯的死记硬背好上不少。
至于写字,依旧是最大的难关。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敷衍了事,而是真的开始琢磨“永”字八法,努力控制手腕的力度,追求横平竖直。写出来的字虽然距离“工整”还差得远,但至少不再是满纸墨猪,渐渐有了点字的骨架。
连来福都感觉到了少爷的变化,私下里对秋月嘀咕:“秋月姐姐,少爷最近是不是中邪了?怎么变得比方木头还用功?”
秋月则笑着嗔他:“胡说!少爷这是懂事了!姨娘不知道多高兴呢!”
周姨娘的确高兴。她看着儿子灯下苦读的身影,看着他日益进步的字迹,听着他渐渐流利的诵读,只觉得所有的隐忍和付出都值得了。她不再过多打扰,只是默默地将灯火挑得更亮,将茶水续得更勤,用无声的行动支持着儿子的每一次努力。
林焱自己也说不清这种变化是何时发生的。或许是被逼到绝境后的反弹,或许是不想辜负姨娘眼中那璀璨的光芒,又或许,在他内心深处,那属于现代人的不服输的劲头,终于被这个陌生的时代激发了出来。
他依然觉得经义枯燥,写字痛苦,偶尔还是会对着月亮想念前世的空调和网络。但当他看到自己描红的纸上,错误越来越少;当他发现自己竟然能背出整本《千字文》时,一种微弱的、陌生的成就感,便会悄然滋生。
“读书好像……也没那么难熬?”某天晚上,林焱放下酸痛的手腕,看着纸上那排虽然依旧不是很好看但至少工整的毛笔字,小声地对自己说。
他不知道郑夫子正在暗中观察他,也不知道季末考核的临近让甲班的林文博更加焦躁。他只是觉得,既然回不去了,既然这条路非走不可,那么,尽力走下去,看看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似乎……也不错?
学业的精进,如同春日起初的融雪,缓慢却坚定。而林焱的人生轨迹,也在这日复一日的诵读与书写中,悄然偏转,驶向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