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眨眼的功夫,周遭的华丽挂毯与浓郁檀香便被熟悉的简朴陈设取代。泽维尔只觉手腕被轻轻一拉,整个人已随着墨晔的力道跌坐在自己的木床上,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带着属于他房间的、淡淡的松木气息。方才在教皇密室里闻到的化学品味还残留在鼻尖,与房间里干净的皂角香撞在一起,生出种荒诞的割裂感。
墨晔松开手,自己也顺势坐在他身侧,两人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却仿佛连呼吸都交织在了一起。他将那瓶银质甘油随手放在床头的小几上,金属瓶身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叮”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一根针,刺破了方才的震惊与混乱。
“看到了?”墨晔侧过头,眸子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黑曜石,眼底的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手背上的符文,那些黑色纹路在光线下轻轻蠕动,“这就是你们奉为神圣的教皇,为了利益能做出的事。用一场拙劣的戏法,掩盖人间的罪恶,还要把脏水泼到我们‘恶魔’身上——毕竟,比起活生生的人,我们这些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存在,更适合当替罪羊,不是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锋芒,像一把小锤,一下下敲在泽维尔紧绷的神经上。泽维尔能清晰地看到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看到他唇线分明的嘴角勾起的那抹嘲讽,连带着手背上的符文都仿佛染上了冷意,与他眼底的嘲弄相互呼应,形成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泽维尔低着头,金色的发丝垂落下来,像一道帘子,遮住了他的神情,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唇色因用力而显得有些苍白。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阵翻江倒海的冲击。教皇、驱魔、祭典……那些原本看似合理的事情,此刻串联在一起,变成了一张巨大的、虚伪的网,将他困在其中,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可……可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过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艰涩的阻力,“那个女孩和她的弟弟,难道就白死了吗?信仰的意义,难道不是惩恶扬善吗?”他抬起头,粉水晶般的眸子里盛满了困惑与痛苦,金色的睫毛上甚至沾了点湿润的水光,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
墨晔看着他茫然失措的样子,眼底的锋芒稍稍敛了些,竟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伸出手,想像方才在密室里那样拨开泽维尔额前的碎发,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柔软的发丝时,却又顿住,转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触感很轻,带着一丝属于他的、微凉的体温,却奇异地让人冷静了几分。“因为对他们来说,所谓的信仰,不过是维护权力的工具。”墨晔的声音沉了些,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沉重的涟漪,“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地位与利益,牺牲几个凡人的性命,弄脏几句神圣的教义,又算得了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床头那瓶甘油上,银质的瓶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语气里添了几分自嘲,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倒是我们这些被称为‘恶魔’的,做事反而磊落得多。至少,我们从不屑用‘正义’的名义,行苟且之事。”
泽维尔猛地抬起头,粉水晶般的眸子里盛满了震惊与困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墨晔话语的认同。他看着眼前这个堕天使——手背上刻着地狱的符文,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硫磺气息,却说出了比“神圣”的教皇更坦诚的话语。这认知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响。
月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将墨晔的侧脸切割成明暗两半。一半是属于黑暗的冷硬,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透着股桀骜;一半是被月光照亮的、带着复杂情绪的柔和,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竟显得有几分落寞。
“那……那祭典呢?”泽维尔的声音依旧发颤,却多了几分追问的勇气,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他的手指紧紧攥着床单,指腹蹭过粗糙的布料,“教皇让我举办祭典,为那个男孩消除罪孽……这又是为了什么?”
墨晔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像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为了让这场戏更逼真。”他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月光下格外清晰,“一场盛大的祭典,既能彰显教皇的‘仁慈’,又能让民众相信那个男孩确实‘被恶魔附身’,顺便还能从那对夫妻手里再捞一笔好处——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泽维尔沉默了。他想起那对夫妻通红的眼眶,想起他们捐出两座教堂时的“慷慨”,想起他们提到儿子时那看似悲痛实则紧张的神情,原来那一切都只是这场骗局的注脚。而他自己,差点就成了帮凶,用一场虚假的祭典,去“净化”一个凶手的罪孽,去亵渎那些真正无辜死去的灵魂。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连呼吸都带着滞涩感。他看着墨晔,突然觉得眼前的堕天使,或许比那些披着圣洁外衣的天使,更接近“真实”二字。至少,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黑暗,而那些所谓的光明,却在用谎言编织牢笼。
“那我……该怎么办?”泽维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像迷失在森林里的孩子,第一次对自己脚下的路产生了怀疑。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十字架上,那曾经给予他力量的象征,此刻却显得有些模糊。
墨晔看着他眼底的动摇,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戏谑,多了几分认真,甚至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很简单。”他凑近了些,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泽维尔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奇异的气息,冷冽中带着一丝清新,“揭开它。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用你自己的心去判断——别再被那些所谓的‘戒律’和‘权威’束缚。毕竟,真正的信仰,从来不是盲目服从,不是吗?”
他的气息拂过泽维尔的耳廓,带着蛊惑,却又像是一道微光,照亮了泽维尔心中那片迷茫的角落。深紫近黑的眸子里映着泽维尔的脸,那里面没有了嘲弄,只有一种坦诚的、近乎温柔的坚定。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窗外的风声轻轻掠过,吹动了窗棂上挂着的干花,发出细微的声响。泽维尔坐在床沿,指尖微微颤抖,墨晔的话语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与那些根深蒂固的信仰激烈碰撞,发出噼里啪啦的火花。他知道,自己心中的那道防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裂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而墨晔,就站在那道缝隙的另一端,向他伸出了手,带着黑暗的诱惑,也带着真相的可能。
月光依旧温柔,却仿佛在这一刻,悄悄改变了倾斜的角度,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最终交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