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青铜城的大殿深处比墓穴还要安静。
老唐感觉那模糊的幻象潮水般退去了,连带着他身上最后一点暖意。
他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头灯射出的那道光柱在无边的黑暗里,渺小得像一根探路的拐杖。
他心里有点发毛,这地方太大了,大得让人觉得自己不是闯入者,而是一粒被遗忘的尘埃。
他壮着胆子继续往前走,脚下的青铜地面传来空洞的回响,一步,一步,都敲在自己心跳的鼓点上。
路的尽头,是一扇门。
一扇顶天立地的巨门,门上没有画,没有符号,只雕刻着一张巨大的人脸。
那张脸的表情很古怪,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极致的、被凝固的痛苦。
嘴巴大张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闭合的双眼眼角处,有泪痕一样的纹路。
老唐的头灯光束扫过那张脸,感觉那紧闭的眼皮下,有活物在转动。
老唐心里怕得要死,很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
但是这时有一种他无法抗拒的精神力量,突然狠狠地攫住了他。
像是一种宿命般的牵引。
老唐的手臂不听使唤地抬起,手指颤抖着,伸向那张冰冷的、痛苦的人面。
“喂喂,别是啥机关吧?一摸就万箭齐发那种?”
他的指尖触碰到青铜人面的瞬间。
老唐的世界崩塌了。
磅礴的记忆洪流冲垮了他二十多年来构筑的一切,就像整个太平洋的水逆涌入长江。
老唐的大脑此刻如同一台超频到过热的电脑,巨大的痛楚像是要把人撕裂。
他看见熔岩的河流在漆黑的大地上奔腾,天空被冲天的火光照亮。
他端坐于黑曜石与熔岩铸就的王座之上。
无数人身蛇尾的臣民匍匐在他的脚下,山呼万岁。
他经历了诞生、加冕、战争、背叛。
他锻造了七宗罪,他亲手埋葬了忤逆的臣子。
他的生命漫长得令人绝望,孤独得宛如亘古的顽石。
他脑中卷起了一场横跨几千年的风暴。
然后,风暴的中心出现了一点温暖的光。
一个怯生生的、小小的影子,总是在他身后,扯着他的衣角。
那个孩子会捧着盛满熔岩浆果的盘子,会笨拙地为他擦拭盔甲,会在他疲惫时,用稚嫩的、带着依赖的童音,一遍又一遍地呼唤。
“哥哥……”
老唐的意识在记忆的海洋中痛苦挣扎,那个属于芝加哥破旧公寓、属于星际争霸、属于老唐的灵魂,就像一艘漏水的小舢板,在滔天巨浪中被轻易撕成了碎片。
我是谁?我是老唐!
不,你不是。
你是龙!
一个威严的声音在他的灵魂深处响起。
风暴停歇。
记忆的碎片重新拼合,但拼出来的,不再是那个叫老唐的凡人。
“康斯坦丁!”
一声不似人类的咆哮从他的喉咙深处炸开,那声音里混合着无尽的愤怒、悔恨与悲恸。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类的黑色被吞噬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熔岩般翻滚奔流的灿烂黄金!
青铜与火之王,诺顿,在此刻,归来!
随着他这一声怒吼,整座死寂的青铜城活了过来!
“轰——”
大殿两侧,一排排矗立了千百年的巨大烛台,在同一瞬间燃起了熊熊的烈焰,幽蓝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将黑暗驱散。
光芒之下,那些原本静立在甬道两旁的、狰狞的人身蛇首雕像,石质的表皮寸寸开裂,它们的头颅缓缓转动,齐刷刷地朝向大殿中央的身影。
然后,它们弯下了那高傲了千年的、蛇一般的腰,深深地躬身行礼。
看不见的青铜城深处,数以万计的青铜齿轮缓慢地开始转动,巨大的钟声回荡在洞穴的内部,青铜齿轮上的锈迹开始剥落,牙齿咬在一起发出咯咯作响的声音。
四面八方,传来“咔啦咔啦”的巨响,那是无数沉睡的机关被同时激活的声音,齿轮转动,机括开合,整座城市发出钢铁巨兽般的呼吸。
青铜城不再是一座遗迹,它苏醒了,它活了过来,用一场古老而恢弘的朝圣仪式,恭迎它真正的主人。
诺顿站在那里,属于“老唐”的廉价潜水服还套在他身上显得滑稽可笑,但他身上散发出的君王威仪,却让整座城池都在颤抖。
诺顿看着眼前那扇雕刻着痛苦人脸的巨门,伸手向前一推。
那扇重达万吨的青铜巨门,在他手下发出呻吟般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一寸寸地向内洞开。
门后,是一条通往城市核心的笔直长廊。
诺顿迈步而入。
他走过的地方,两侧墙壁中原本要弹出的淬毒利刃无声地缩回了鞘中;头顶上方,准备砸落的千钧巨石停止了运转;脚下的地面,致命的火焰喷射口也收起了獠牙。
所有的陷阱,所有为入侵者准备的死亡机关,都在他面前驯服得如同家犬。
诺顿一路畅通无阻,仿佛闲庭信步。
长廊的尽头,是一座高耸的祭台。
祭台之上,幽蓝的火焰环绕着一个瓶身布满犍陀罗风格阴刻花纹的椭圆形瓶子。
他一步步走上祭台,身后,阴影中,那些苏醒的人身蛇首的龙侍无声地跪伏于地,密密麻麻,如同沉默的森林,迎接它们至高的君王。
诺顿走到了祭台中央,停下了脚步。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个瓶子,动作无比轻柔。
诺顿用手指温柔地抚摸着瓶身上繁复的花纹,那双熔金般的龙瞳里,滔天的怒火与杀意尽数褪去,只剩下深沉的忧伤与无尽的温柔。
他将瓶子紧紧抱在怀里,低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瓶身。
“康斯坦丁,哥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