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王府地底下的密室,是萧夜白多年前亲手督造的。青灰色的石壁由糯米浆混合生铁水浇筑而成,密不透风,连最细微的声响都能被厚重的石墙吞噬。此刻,唯有中央石桌上那盏青铜烛台里的火苗在轻轻摇曳,跳跃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忽长忽短,像极了此刻两人心中翻涌的情绪。
顾云裳抱着那本泛黄的母亲日记,指尖还残留着西域颜料特有的微涩气息。日记封皮上的丝线早已磨损,边角也因常年翻阅而卷起了毛边,可此刻在她手中,却重逾千斤。萧夜白早已遣散了密室周遭所有的护卫,连府中最忠心耿耿、守了他十几年的福伯,都被他以“清点前院库房”为由支去了前院,整个密室里,只余下他们二人。空气里弥漫着石壁的潮湿气息与烛火燃烧的微焦味,混杂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凝,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你既已看到日记,有些事,我也不必再瞒你。”
萧夜白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缓步走到密室中央的石桌旁,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桌面上薄薄的一层尘埃,动作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重。烛火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着细碎的光,却丝毫没能冲淡他语气里的疲惫。“萧氏皇族的诅咒,确有其事。”
短短九个字,像一块巨石猛地砸进顾云裳早已不平静的心湖,激起千层浪。她握着日记的手指下意识收紧,指节都微微泛白,抬眸看向萧夜白时,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探究:“何时开始的?又是何缘由?这诅咒,为何从未在朝堂之上听过只言片语?”
她入宫赴宴数次,也曾与其他宗室女眷打过交道,可从未有人提及过“诅咒”二字。皇室秘辛,果然从来都藏得极深。
“百年前,先祖还是南征北战的藩王时,曾为夺天下,与南疆巫族立下过一份血契。”萧夜白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像是在诉说一段尘封了许久的秘闻,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的沉重。“那时巫族势大,掌控着南疆十万蛊兵,先祖许诺他们,若能助萧氏问鼎中原,便许巫族世代永镇南疆,永不相负。血契之力确实助萧氏坐稳了江山,可也埋下了诅咒的种子——三代嫡系血脉中,必有一人会被血契反噬,轻则终身缠绵病榻,重则活不过而立之年。”
他顿了顿,抬手缓缓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的衣衫下,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十五岁那年随军出征时,被蛮族毒箭射中的地方。他指尖划过那片衣襟,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无奈:“我父亲便是受这诅咒所累,三十岁那年秋狩,突发恶疾,连太医都来不及请,便溘然长逝。而我,十五岁随军出征时被蛮族毒箭所伤,那毒箭本是寻常兽毒,不足以致命,却因诅咒反噬,让我落下了‘病弱’的病根,每逢阴雨天,便会筋骨剧痛,形同废人。”
顾云裳瞳孔骤然缩紧,终于明白了其中关节。难怪萧夜白明明武功高绝,能在猎场仅凭一人之力便击退数名刺客,却始终对外维持着“病弱王爷”的形象。这不仅是为了麻痹朝堂上那些虎视眈眈的对手,更是为了掩盖皇室诅咒这个天大的秘密。若是让人知晓,堂堂摄政王竟是个被诅咒缠身、随时可能丧命的“废人”,整个大靖的朝堂,怕是都要掀起轩然大波。
“皇室这些年,一直在寻找破解之法?”她定了定神,轻声问道,指尖依旧紧紧贴着日记封皮上母亲留下的浅淡指纹。
“是。”萧夜白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深深的无奈,“百年来,皇室遍寻天下奇人异士,从南疆巫族到中原道门,从东海方士到西域高僧,能请的都请了,能试的都试了,可始终毫无头绪。直到五十年前,先帝偶然从一本前朝古籍中查到一丝线索——唯有药王谷的圣物‘灵泉玉佩’,能化解这血契诅咒。”
他说到“灵泉玉佩”四个字时,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顾云裳腰间。那里正挂着一枚通体莹润的暖玉,正是她从不离身的灵泉玉佩。
“可药王谷早已隐世百年,江湖上连它的踪迹都寻不到,更别提灵泉玉佩了。”萧夜白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我自十五岁知晓此事起,便明里暗里派人搜寻药王谷与灵泉玉佩的踪迹,这些年,足迹踏遍了大江南北,却始终毫无头绪,直到……”
他的话音顿住,目光重新落回顾云裳怀中的日记上,语气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直到遇到你。”
顾云裳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日记抱得更紧了些。她何尝不知萧夜白指的是她的灵泉玉佩,可她没想到,自己竟早在他的关注之中,或许从两人初见时,他便已对她的玉佩起了疑心。
“你何时发现的?”她抬头看向他,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猎场那次,你用灵泉水救了我。”萧夜白的眼神忽然柔和了些,仿佛想起了那日的情景,语气也舒缓了几分,“当时我虽意识模糊,却能清晰感受到那泉水里的特殊气息,清冽中带着一股极浓的生机,与古籍中记载的灵泉气息别无二致。后来我暗中让暗卫去查你的底细,才知晓你自幼便带着一枚暖玉,从不离身,只是那时我还不确定,那便是药王谷的灵泉玉佩。”
密室中的烛火“噼啪”一声,燃断了一截灯芯,火星溅起,落在石桌上,瞬间便灭了。顾云裳的心跳越来越快,胸腔里像揣了只兔子,咚咚作响。萧夜白的坦诚让她有些意外,却也让她心中那道因秘密而筑起的戒备,悄然松动了几分。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日记,封皮上母亲的字迹早已模糊,可那“药王谷”三个字,却在她脑海中愈发清晰。犹豫了片刻,她终于还是抬眸,看向萧夜白,轻声问道:“那你可知,我母亲的身份?”
萧夜白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据实以告的诚恳:“我曾让暗卫彻查过你的母亲,只查到她是二十年前突然出现在京城的,无亲无故,后来不知为何,竟嫁入了顾家做了庶妾。其余的信息,都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一般,查不到丝毫踪迹,倒像是有人在暗中护着她。”
顾云裳心中忽然一暖,鼻尖微微发酸。想来是母亲当年离开药王谷时,师门的人一直在暗中护着她们母女,才让母亲能在顾家安稳度日,直至离世。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指尖缓缓划过日记扉页上那三个早已褪色的“药王谷”字样,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母亲,是药王谷的传人。”
此言一出,密室中瞬间陷入了死寂。连烛火燃烧的声响,都仿佛变得清晰起来。
萧夜白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震惊,显然是未曾想到这一点。他怔怔地看着顾云裳,良久才回过神,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语气里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郑重:“如此说来,灵泉玉佩,确实在你手中。”
顾云裳没有否认,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能看到,萧夜白的眼中除了震惊,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欣喜,像是在黑暗中行走了多年的人,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
密室中的气氛愈发微妙起来,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唯有烛火的光影,在冰冷的石壁上不停晃动,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尘封了百年的过往,以及两个被命运紧紧缠绕在一起的人,此刻心中的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