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玥正式成为了张家族学里一个特殊的存在。
她没有固定的书案,只在角落里加了一个小绣墩;她没有正式的课本,用的是周夫子找来的旧书;她不需要参加考核,只需安静听讲。
然而,这个小小的、安静的旁听生,很快就在学堂里掀起了波澜。
她听得极其专注,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总是紧紧跟随着周夫子的身影。当其他学子因为枯燥而走神、嬉闹时,她却在默默记忆、理解。
周夫子很快发现,这个最小的学生,往往是领悟最快的。他讲的文章典故,她总能迅速记住,甚至能提出一些看似稚嫩、却角度新颖的问题。
这一日,周夫子讲解《三字经》中的“融四岁,能让梨”,提问座下学子:“孔融让梨,其所让者为何?其所存者为何?”
这个问题对于蒙童而言有些深了。学子们面面相觑,有的抓耳挠腮,有的低头假装看书。
坐在前排的张家嫡孙,八岁的张玉堂,是李氏的心头肉,平日被宠得有些骄纵,此刻见无人回答,便梗着脖子大声道:“让的就是梨呗!存的就是……就是好心!”
周夫子不置可否,目光扫视课堂,最后落到了角落里的张玥身上。
“张玥,你可知晓?”
张玥正沉浸在思考中,被突然点名,微微一愣,随即站起身。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答道:“回夫子,孔融所让者,是口腹之欲,是眼前之利;其所存者,是尊敬兄长之礼,是懂得谦让之德。”
学堂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穿着绿色小襦裙、站在角落的女孩子身上。她的话,不仅解释了表面行为,更点出了内在的品德,比张玉堂那肤浅的回答,不知高明了多少。
张玉堂的脸瞬间涨红了,觉得在众人面前被一个比自己小、还是女流之辈比了下去,大失颜面,狠狠地瞪了张玥一眼。
周夫子眼中则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抚须点头:“善!所言甚是有理。明其让,更要明其所以让。张玥虽年幼,却能思及此,难得,难得!”
他当众夸奖了张玥,并以此为例,再次深入讲解了礼让与品德的关系。
张玥在周夫子赞许的目光中坐下,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被认可的暖流。然而,她也敏感地察觉到,来自其他学子,尤其是张玉堂那边投来的、混合着惊讶、嫉妒和不忿的目光。
她知道,自己无意间,已经惹来了麻烦。
锋芒初露,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族学散课后,张玥像往常一样,收拾好自己的小布包(里面装着周夫子借给她的旧书和笔墨),准备安静地离开。
然而,刚走出学堂不远,就在通往内院的回廊下,被张玉堂和他两个平日里要好的堂兄弟拦住了去路。
张玉堂双手抱胸,抬着下巴,用鼻孔看着张玥,语气充满了不善:“喂!张玥!你挺能耐啊?”
张玥停下脚步,心中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这副沉静的样子,更激怒了张玉堂。他觉得这野丫头抢了自己的风头,还在夫子面前让自己出丑,简直是奇耻大辱!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野种,也配在学堂里摇头晃脑?” 张玉堂旁边一个瘦高个的堂兄嗤笑道,言语刻薄。
“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不好好待在房里学绣花,跑来学堂充什么才女?” 另一个矮胖的也跟着帮腔。
张玥攥紧了小布包的带子,指节有些发白。这些侮辱性的话语,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但她知道,此刻哭闹或者反驳,只会让他们更加得意。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张玉堂,声音清晰地说道:“夫子教导,有教无类。玥儿虽愚钝,却也不敢辜负夫子破例允我听课的恩情,自当用心向学。至于‘德’之一字,玥儿以为,背后议人是非,口出恶言,恐怕也非君子之德吧?”
她引用了周夫子平日教导的话,不卑不亢,直接将“无德”的帽子反扣了回去。
那三人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镇定,还能引经据典地反驳,一时都被噎住了。张玉堂气得脸色通红,指着张玥“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若是无事,玥儿便先告退了,还要去给母亲请安。” 张玥不再理会他们,微微颔首,侧身从他们旁边绕了过去,步伐稳定地走向内院。
留下张玉堂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脸色难看。
“哼!牙尖嘴利!” 张玉堂狠狠跺了跺脚,“等着瞧!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嫉恨的种子,已然在张玉堂心中生根发芽。张玥知道,自己在张家的路,并不会因为得到听课的机会就变得平坦。来自家族内部的明枪暗箭,或许才刚刚开始。
但她无所畏惧。只要能学到知识,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离回家的目标更近一步,这些小小的刁难,又算得了什么?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小小的身影,在布满荆棘的路上,走得越来越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