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于乡间小院观测天象所得的那份隐忧,通过刘封之口,连同他自己谨慎的推断,很快便呈递到了北都邺城的冰井宫。刘备对此高度重视,深知天象异动往往关联着巨大的灾变,立即下令尚书台、司农寺及钦天监协同核查北方,尤其是黄河沿线各郡县的雨水及水文情况。
然而,天灾的脚步,有时远比人事的核查来得迅疾猛烈。就在朝廷的文书还在驿道上疾驰,各地观测数据尚未完全汇总之际,一场数十年未遇的连日暴雨,如同天河倒泻,毫无征兆地倾覆在黄河中下游广袤的区域。浑浊的河水在狂暴的雨势催动下,如同挣脱囚笼的巨龙,咆哮着、翻滚着,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最终,在几个水文情势本就复杂、堤防年久失修的险要地段,那饱经沧桑的土石堤岸再也无法承受这沛然莫之能御的力量,发出绝望的轰鸣,轰然决口!
浑浊的黄河水如同脱缰的野马,奔腾倾泻而出,瞬间吞噬了下游的大片良田、村庄。房屋倒塌,人畜溺毙,哭喊声、求救声被淹没在滔天的浊浪之中。千里沃野,顿成泽国。灾情如同插上翅膀,裹挟着泥水与血泪,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四方,也重重地砸在了北都邺城的朝堂之上。
冰井宫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刘备看着那一道道标注着决口位置、淹没范围、初步估算灾民数量的急报,脸色铁青,握着竹简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旱灾未平,水患又起,这接踵而至的天灾,考验的不仅是帝国的财力物力,更是这个新生王朝的韧性与其执政者的心力。
“陛下!”尚书令荀彧率先出列,声音依旧保持着固有的沉稳,但语速明显加快,“事急矣!黄河决口,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亟待救援。臣请立即成立临时衙署,专司河患赈济及堵口事宜,统筹一切钱粮、人力、物资,以求高效!”
“准!”刘备毫不犹豫,目光锐利地扫过群臣,“即日起,成立‘河渠赈务府’,由尚书令荀彧领衔,尚书台、司农寺及相关部门全力参与,授予临机专断之权,遇事可先处置后奏报!首要之务,救人!安民!”
帝国的中枢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只是此次的目标,从抗旱保苗,转向了抗洪救命。
荀彧展现了他卓越的统筹之才。“河渠赈务府”迅速在邺城挂牌,一道道指令如同精确的齿轮,咬合着发出指示。
一直作为战略储备、未曾轻易动用的凉州、雍州粮草,被大量、紧急调往灾区。司农寺卿钟繇亲自坐镇,指挥在各处高地、城垣设立粥厂,确保每一个逃出生天的灾民,每日至少能获得维持生存的最低口粮。同时,利用尚未被淹没的官舍、寺庙、乃至搭建简易窝棚,建立临时安置点,收容无家可归的灾民,防止瘟疫和骚乱。
面对滔天洪水,寻常民力已难以应对。刘备果断下诏,调遣并州上党太守张燕麾下的黑山军以及本已秘密集结于沓氏港、准备用于奇袭江东的青州大将太史慈所部,火速驰援黄河决口处。由军队主导堵口工程,以其严明的纪律和执行能力,应对最危险、最艰巨的任务。
光靠军队力量仍显不足,且数十万灾民聚集,若无所事事,易生事端。荀彧采纳下属建议,大规模招募身强力壮的灾民,加入堵口大军。朝廷提供饮食,并给予一定的工钱或粮食作为报酬,此即“以工代赈”。此举既解决了堵口的人力问题,又安顿了青壮灾民,让他们通过自身劳动获得生机,避免了单纯赈济可能带来的依赖与混乱。
就在黄河沿岸军民在朝廷强力组织下,与滔天浊浪展开殊死搏斗的同时,另一个酝酿已久的噩梦,终于在持续干旱的中原地区降临了。
或许是去岁暖冬加之今春酷旱,为蝗虫的滋生创造了绝佳的条件,尽管朝廷提前推行了“以米易蝗”,挖掘了大量虫卵,但残存的数量依然超出了临界点。先是零星的蝗虫出现在干裂的田埂、枯黄的草丛间,很快,它们便汇聚成令人头皮发麻的灰黄色云团,嗡嗡作响,遮天蔽日。所过之处,无论是侥幸在旱灾中存活的些许绿意,还是百姓们精心呵护的禾苗菜蔬,甚至是芦苇的叶子、树皮的嫩芽,皆被啃噬一空,只剩下光秃秃的茎秆,在烈日下诉说着绝望。
旱魃未去,蝗神又至。中原大地,陷入了水旱蝗三重灾害交加的绝境。消息传来,刚刚因北方雨水恢复而稍缓的朝廷气氛,再次紧绷到了极点。
黄河决口处,场面悲壮而恢宏。
张燕的黑山军将士,凭借着以往在山地筑寨的经验,负责打木桩、填装巨大的石笼和埽捆。他们喊着低沉的号子,将一根根粗大的木桩砸入汹涌的激流边缘,构筑着防线。
太史慈部则凭借着更好的水性和驾船技术,负责在决口最危险的水流湍急处投放埽捆和沙袋。小船在翻滚的浊浪中颠簸起伏,时刻有倾覆的危险,但这些经历过风浪的将士面无惧色,奋力将一船船沉重的物料推向那咆哮的“龙口”。
而被招募来的灾民们,则在相对安全的区域,负责挖掘泥土、搬运石料、捆扎埽束。他们面色悲戚,眼神却带着一股求生的倔强。他们知道,堵住这决口,不仅仅是完成朝廷的差事,更是为了夺回自己被淹没的家园,为了那一份活命的粮食和微薄的希望。号子声、水流咆哮声、物资搬运的碰撞声,交织成一曲与天抗争的悲怆乐章。
刘封在乡间小院,也感受到了这双重灾难带来的震动。虽然他所处之地未被洪水直接波及,但关于黄河决口的惨状、关于中原蝗灾的可怕,通过往来传递消息的差役、以及偶尔路过歇脚的零星逃难者之口,不断传来。他不再只是专注于田间的劳作,更多的时候,他会和诸葛亮一起,站在院中高地,遥望南方水患与蝗灾的方向,小小的眉头紧锁。
诸葛亮的神情也愈发凝重,他不仅忧心眼前的灾情,更在推演着这天灾背后,对国计民生的深远影响,以及对那暂缓的南征大业可能造成的延误。
金丝似乎也感应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安,不再活泼地四处探索,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蜷在刘封脚边,用它那双纯净的金色眼眸,注视着它的主人,以及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
当北方的土地在洪水与蝗灾的双重蹂躏下呻吟时,遥远的南方,三大割据势力对此巨变的反应却是冰火两重天。
群山环绕的蜀中腹地,依旧是一派偏安一隅的宁静。刺史刘璋深居简出,对外界风云变幻的消息本就迟缓,加之蜀道艰难,信息阻隔,他此刻或许正享受着府邸内的安逸,全然不知遥远的北方正经历着一场席卷天地、动摇国本的巨大灾难。那场牵动着帝国中枢所有精力、消耗着海量资源的抗灾斗争,其波澜甚至未能越过险峻的秦岭,传入这片被刻意营造出的太平梦境之中。
襄阳州牧府邸的后园,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与北方灾区的悲嚎恍若两个世界。楚侯刘表,这位昔日单骑定荆襄的雄杰,如今在本地蔡、蒯等大族的长期浸润与掣肘下,早已怠于政务,雄心渐消。他更愿流连于内室,与年轻貌美的蔡夫人吟风弄月,赏玩字画,或逗弄着幼子刘琮,享受天伦之乐,将州郡事务多委于蒯、蔡等族。
其长子刘琦,性情仁弱却心怀汉室,听闻北方惨状,忧心如焚,几经周折方得见父亲。他恳切陈词,请求荆州即刻调拨粮草,援助朝廷,以解燃眉之急,尽藩镇之责。
刘表听罢,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左右召蒯良与蔡瑁前来。这一文一武,可谓是如今荆州真正掌握权柄的代表人物。
二人应召而至。刘表将刘琦所求缓缓道出,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蒯良垂首静立,目光微敛,并未急于表态,仿佛在仔细揣摩着刘表话语背后每一丝细微的波澜。
出乎意料的是,素来与刘琦不甚和睦、且代表荆州本土武力豪强利益的蔡瑁,此次却一反常态,率先开口,声音洪亮:“主公!大公子所言极是!朝廷突遭天灾,正值艰难之时,我荆州身为汉室藩屏,理当倾力相助!此乃彰显主公忠义、扬我荆州声威之良机!末将以为,应立即筹备粮草,速速北运!”
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表态,让刘琦都为之愕然。然而,刘表闻言,双眼却微微眯起,缓缓捋着颌下胡须,沉默不语,那看似平静的目光深处,却仿佛有寒光流转,落在蔡瑁身上。
蔡瑁被这目光一扫,猛然一个激灵,瞬间醒悟过来!自己一时口快,只顾着表现“忠义”,却险些忘了,眼前这位看似沉迷享乐的姐夫,当年也是凭借铁腕与谋略才坐稳荆州的雄主!想起刘表潜藏未露的锋芒,蔡瑁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连忙收声,不敢再多言,为了掩饰尴尬,拿起桌案上的茶水猛灌起来。
书房内一时陷入了沉重的寂静,只闻蔡瑁牛饮茶水的吞咽声和刘表手指缓缓捋过胡须的细微摩擦声。刘琦紧张地看着父亲,蒯良依旧眼观鼻,鼻观心。
这沉重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半晌,刘表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瞬间笼罩书房的无形威压骤然散去,仿佛从未存在过。他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门口,负手望向北方的天际,目光复杂地看了两眼那看不见的、正被灾难笼罩的中原。随后,他转身走回案前,拿起自己那杯早已微凉的茶,喝了一口,平静地说道:“就依德珪方才所言,筹备粮草,援助朝廷吧。”
一直沉默的蒯良,直到此刻,才说出了被召来后的第一句话,他躬身一礼,语气沉稳听不出波澜:“君侯英明。”
蒯良心中明了,刘表这一声叹息,这一次望向北方的目光,以及这最终看似顺应蔡瑁提议的决定,其背后深意,远非简单的“忠义”二字可以概括。这更像是一种审时度势后的彻底放弃。放弃了割据一方的最后幻想,放弃了与北都那位如日中天的天子潜在的博弈之心。
伪帝袁术的宫廷之内,此前一度被北方频繁的军事调动和粮草集结吓得心惊胆战,难得离开了温柔乡,在江东本地朱、张等尚支持他的世家辅佐下,勉强打起精神处理了些许政务,试图稳固统治。当他听闻北方突遭百年不遇之大灾,朝廷焦头烂额,所有军事行动均已暂停的消息时,一直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然而,他这口气尚未完全吐出,麾下的朱家代表朱桓和张家代表张允便立刻联袂进言,语气急切:“陛下!此乃天赐良机!北方水蝗交加,刘备自顾不暇,军心民心动摇,此正是我大军北伐,克复中原之千载良机!若此时不出兵,待其缓过气来,整顿兵马,我江东再无机会矣!”
袁术经过这段时间的重掌政事,被身边人吹捧,刚提起了些许虚幻的心气,闻听此言,收复失地、成就“伟业”的念头刚在脑中一闪,几乎就要脱口下令北伐。但下一刻,那曾经被孙坚麾下猛将如摧枯拉朽般攻破防线、自己狼狈逃窜的画面,以及那柄仿佛能斩断一切的古锭刀的寒光,猛地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刚提起的些许心气,如同被针扎破的皮筏,瞬间泄得干干净净。北伐?拿什么去北伐?去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北地精锐?
他脸上那点虚假的雄心瞬间被恐惧取代,连忙摆手,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可!万万不可!朝廷……刘备虽遭天灾,然根基犹在,此时北伐,无异以卵击石!此事休要再提!”
拒绝了朱桓、张允的提议后,袁术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励精图治的耐心,迅速缩回了他的宫殿深处,重新沉溺于歌舞酒色、温柔之乡,用醉生梦死来麻痹自己,也逃避着那看似遥远却终究会到来的命运。朱桓与张允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失望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