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三年的冬意,席卷中原。兖州治所昌邑城,刺史府邸的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却似乎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寒意。
兖州刺史刘岱,这位汉室宗亲、昔日的讨董诸侯之一,正眉头紧锁,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来自邺城的朝廷邸报。邸报上详细刊载了凉州大捷、复置汉四郡、开设凉州书院等一系列消息,字里行间洋溢着新朝蓬勃的朝气与皇帝的赫赫威权。
然而,这些消息对于刘岱来说,就像一座座沉甸甸的大山,无情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刘备称帝这件事,刘岱虽然没有公开表示反对,但他也绝对没有像曹操、孙坚那样积极地去拥戴。他只是凭借着自己汉室宗亲的身份以及兖州这块地盘,采取一种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态度,远远地观望着局势的发展。
可是现在,刘备的政权不仅稳稳地站住了脚跟,而且还像春天里的花朵一样,四处绽放,展现出勃勃的生机和强大的声势。这一切都让刘岱感到越来越不安,他心中的那块巨石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沉重了。
“陛下……真是好手段啊。”刘岱放下邸报,长长叹了口气,声音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凉州那般烂摊子,竟也能被他收拾出模样来。公孙瓒远遁辽东,竟能立下灭国之功……这天下,看来是要真的姓‘刘’了,却不知是哪个‘刘’?”最后一句,几不可闻,却透露出他内心深处一丝不甘的野望。
他沉默片刻,扬声吩咐道:“去请别驾、治中、都尉,还有王必、薛悌、吕虔三位从事过来议事。”
不久,兖州的核心僚属陆续到来。别驾王彧沉稳持重,治中陈宫目光深邃,都尉于禁面色刚毅,从事王必、薛悌、吕虔亦皆是州中干才。众人行礼后,分列两旁,书房内的气氛更加压抑。
刘岱将邺城邸报传示众人,缓缓开口道:“诸位都看看吧。陛下登基不过三载,北定幽并,西抚凉州,东平辽东,如今更是开设书院,欲行教化。声威日盛啊。我兖州地处中原,四战之地,接下来……该如何自处?诸位皆是我心腹股肱,今日尽可畅所欲言。”
众人看完邸报,神色各异。
都尉于禁率先开口,声音铿锵:“使君!陛下乃汉室正统,如今锐意进取,中兴在望。我兖州自当谨守臣节,整军经武,听候朝廷调遣。末将愿厉兵秣马,若有征召,即为陛下前驱!”他是纯粹的军人,更认可刘备的赫赫武功和正统地位。
从事王必谨慎附和:“于都尉所言甚是。陛下毕竟是汉室宗亲,承继大统名正言顺。我兖州若能率先输诚,全力支持,将来论功行赏,使君与诸位皆少不了好处。”他更看重实际利益。
从事薛悌却微微摇头:“陛下虽强,然其推行之‘度田检籍’、‘定边安民’等策,于地方豪强大族损害颇大。我兖州世家林立,若朝廷此策推行至兖州,恐生波澜。且……使君亦是汉室宗亲,坐拥兖州大郡,如今却要俯首听命于……唉。”他的话,点出了刘岱可能的心结以及兖州本地的潜在阻力。
从事吕虔接口道:“不仅如此,豫州袁术、徐州陶谦,乃至荆州刘表,皆非真心臣服。天下大势尚未明朗,我兖州若过早倾力投靠,万一……恐成众矢之的。不如暂且维持现状,静观其变。”
刘岱听着,不置可否,目光投向了始终沉默的治中陈宫和别驾王彧。
陈宫沉吟良久,方才开口,声音低沉:“使君,宫以为,薛、吕二位从事所虑,不无道理。陛下虽强,然其根基在北,欲整合南方,非一朝一夕之功。且其政策过于刚猛,急于求成,恐非天下士族所乐见。我兖州确需谨慎。然,于都尉所言亦是大义所在。公然抗命,绝不可为。当下之策,或可‘外示恭顺,内修甲兵’。对朝廷诏令,表面遵从,缓行其事;对内则加紧整合州郡,笼络豪强,巩固实力。如此,进可观望时机,退可自保无虞。”
陈宫的策略,可谓是深思熟虑、老成持重,既兼顾了大义名分,又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兖州的自主性,这一番话简直是说到了刘岱的心坎里。刘岱听完后,不禁微微颔首,表示对陈宫所言的认可。
然而,尽管刘岱心中对陈宫的提议颇为赞同,但他仍然感到有些犹豫不决。毕竟,这样的决策关系到兖州的未来走向,他不能不慎重考虑。于是,刘岱将自己最后的目光投向了坐在一旁的别驾王彧,似乎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更明确的意见和建议。
王彧一直在静静倾听,此刻见刘岱看来,他缓缓起身,拱手道:“使君,诸公之议,皆有其理。然兖州之势,关乎天下格局,非等闲可决。彧才疏学浅,于这等大势,一时也难以看清。不过,彧倒想起一人,或可为使君解惑。”
“哦?何人?”刘岱忙问。
“东郡东阿人,程昱,程仲德。”王彧道,“此人虽闲居在家,然胸有韬略,洞察世事,性格刚烈,看人看事极为透彻。昔日黄巾之乱时,他曾率众守住东阿,显其才略。使君何不征辟此人前来,听听他的见解?”
刘岱也知道程昱的名声,闻言立刻道:“好!就依别驾之言!即刻派人,持我手书,礼聘程昱先生来昌邑!”
数日后,程昱应召而至。他年约五旬,身材高大,面容清癯,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顾盼之间自有威势。他进入书房,对刘岱及众人简单行礼,便直接问道:“使君急召昱来,不知有何见教?”
刘岱将当前局势和自己的困境再次阐述一遍,恳切地道:“仲德先生大才,岱心中困惑,如坠云雾,还请先生不吝赐教,兖州前路,究竟何在?”
程昱听完,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定格在刘岱脸上,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他声音洪亮,一字一句,如同重锤般敲在每个人心上:
“使君此问,岂不是明知故问?”
书房内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愣住了。
程昱继续道:“使君乃汉室宗亲,朝廷正式任命之兖州刺史!如今天子在位,虽是新兴,然亦是刘氏正统,讨灭国贼,拨乱反正,政令通行于北地,声威播于四海。使君既为汉臣,又为宗亲,自当恪守臣节,尽心王事,拱卫中央,如此而已!此乃天经地义,何来‘如何应对’之惑?”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锐利,仿佛能看穿刘岱的内心:“使君如今之所以彷徨不定,并非不知该如何做,而是因为见天下纷乱,群雄并起,便不由自主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既贪恋手中权柄,割据一方之自在,又畏惧朝廷兵威,新政之烈,故而首鼠两端,进退失据!昱所言,是也不是?”
这一番话,犹如一把利剑,直插刘岱的心脏,毫不留情地撕开了他那层层伪装的面具!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般,狠狠地砸在刘岱的心上,让他无法逃避,也无处可躲。
刘岱原本还能强装镇定,但随着程昱的话语如暴风骤雨般袭来,他那伪装出来的自信和从容瞬间土崩瓦解。他的脸色先是涨得通红,仿佛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接着又变得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着,想要说些什么来反驳程昱,但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程昱,任由对方将自己内心深处的犹豫、贪婪和恐惧一一揭露出来。
站在一旁的王彧、陈宫等人,也不禁被程昱的这番话所震撼。他们原本以为程昱只是个普通的谋士,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胆量和洞察力,能够如此精准地击中刘岱的要害。
程昱见状,语气稍缓,但依旧强硬:“使君!名不正则言不顺!您今日若行差踏错,便是自绝于天下,自绝于汉室!届时,朝廷大军压境,兖州士民,谁愿为您那‘不该有的心思’殉葬?袁术、袁绍之流,又可堪依托?望使君三思,勿要因一时之迷惘,而招万世之骂名,乃至灭顶之灾!”
说完,程昱拱手一礼:“言尽于此,昱告退。”竟是不等刘岱回应,转身便大步离去,留下满室死寂。
书房内一片死寂,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炭火盆中的炭火静静地燃烧着,偶尔会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声,这声音在如此静谧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打破这压抑气氛的最后一根稻草。
刘岱坐在书桌前,他的脸色如同变色龙一般,时而苍白,时而涨红,时而又变得铁青。额头上的冷汗也不受控制地渗了出来,沿着脸颊滑落,浸湿了他的衣领。
程昱站在一旁,他的话语就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无情地剖开了刘岱所有的伪装。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在刘岱的心上,让他无法逃避,也无处躲藏。
许久,陈宫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程仲德……言词虽烈,然……确是一语中的。”
王彧叹了口气:“此人洞若观火,刚直不阿。使君,或许……我等真的该重新思量了。”
于禁坚定地道:“使君!程先生所言方是正道!兖州唯有紧靠朝廷,方是出路!”
刘岱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诸位……先下去吧。容我……独自静静。”
众人默然行礼,依次退出书房。
刘岱独自一人坐在案前,案上的烛火在跳跃着,仿佛也在为他的内心波澜而躁动不安。他的目光凝视着屋子里的炭火,火舌舔舐着木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星四溅,如他此刻的心境一般,无法平静。
程昱的那番话,犹如当头一棒,狠狠地敲在了刘岱的心上。他从未想过,自己内心深处的野心和恐惧,竟然被如此赤裸裸地揭露出来。一边是看似光明的忠臣之路,只要他愿意交出手中的权柄,便可成为名垂青史的忠臣;而另一边,却是充满风险的险途,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但也有可能割据自雄,成就一番霸业。
刘岱的心中如同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是对权力的渴望,一半是对未知的恐惧。他不禁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为了兖州的这片土地,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努力。如今,面对这样的抉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兖州的未来,此刻就如同昌邑城冬日的天空一般,被阴云笼罩,变得扑朔迷离。而程昱这个名字,以及他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所有在场者的心中。这一番话,注定将在兖州乃至天下的棋局中,激起难以预料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