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又是深秋。金陵城的梧桐叶落了一地,铺就层层金黄,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草木气息。这一日,柳府门前车马络绎,宾客盈门,处处张灯结彩,仆从们步履轻快,脸上皆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气——柳尚书家的嫡女,柳清徽,今日及笄。
苏府与柳家是通家之好,自然在受邀之列。苏子珩随父母兄长一同前往。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杭绸直裰,外罩同色系软毛披风,腰束玉带,虽仍是少年装扮,却因着在东宫历练数月,眉宇间更添了几分沉静与持重,行走间从容不迫,风姿卓然。
踏入柳府,但见庭院中早已布置妥当,红毡铺地,彩幔低垂。正厅“萱瑞堂”内,香案高设,供奉着先祖牌位,气氛庄严肃穆。女宾们皆盛装出席,环佩叮咚,言笑晏晏,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今日的主角即将出现的方向。
吉时将至,赞者唱礼。原本有些喧闹的厅堂渐渐安静下来。只见内堂帘栊轻启,柳清徽在一位全福夫人的牵引下,缓缓步出。
刹那间,仿佛所有的光都汇聚到了她一人身上。
她褪去了往日的稚嫩衣裙,穿着一身繁复而典雅的及笄礼服。上衣是胭脂红色的织金缠枝莲纹大袖衫,下系着墨绿色的蹙金长裙,裙摆曳地,随着她的步伐,漾开庄重的波纹。如云的青丝并未完全绾起,一部分柔顺地披在身后,只在头顶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等待着最重要的加笄仪式。她微微低着头,粉颊染霞,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平日里清丽脱俗的容颜,在盛装华服的映衬下,竟绽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明艳,如同深谷幽兰,骤然沐浴在璀璨的朝阳之下,风华初绽,不可方物。
苏子珩站在父母身侧,隔着数步之遥,望着那个在赞者引导下,依古礼跪拜、聆训的窈窕身影,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滞。他见过她抚琴时的专注,见过她论诗时的聪慧,见过她灯下含笑的羞怯,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刻这般,盛装华服,仪态万方,将少女的明媚与即将成为女子的端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混合着欣赏、赞叹与某种更深沉的、悄然滋长已久的情愫,在他心底无声地蔓延开来。
加笄仪式庄重而繁琐。初加发笄,象征女子成年,可许嫁;二加发钗,寓意敬奉舅姑,宜室宜家;三加钗冠,冠服完备,以示成人。每一次更衣,每一次加饰,都伴随着赞者悠长的祝辞和宾客们赞叹的目光。柳清徽始终举止得体,仪态端庄,行动间裙裾不动,环佩不响,那份源自书香门第的教养与骨子里的清贵气质,令在场众人无不暗暗点头。
当最后那象征女子成年的、缀着明珠流苏的钗冠稳稳地簪于她如云的发髻之上时,柳清徽缓缓抬起眼眸。她的目光清澈依旧,却似乎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沉稳与坚定。她依礼向父母、向宾客致谢,声音清越悦耳,如同玉磬轻鸣。
礼成。宾客们纷纷上前道贺,厅内重新变得热闹起来。柳清徽被女眷们围在中间,接受着众人的赞美与祝福。她含笑应对,目光却似是不经意地,穿过人群的缝隙,望向了苏子珩所在的方向。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她看到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深沉的温柔;他也看到她眸底那一闪而过的羞涩与隐隐的期待。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彼此眼中映出的、清晰的倒影。
苏子珩深吸一口气,待到贺喜的人潮稍歇,他缓步上前,走到柳清徽面前。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盒面光滑,带着温润的色泽。他双手将木盒递上,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诚挚:
“清徽妹妹,恭喜及笄。小小贺仪,不成敬意,愿你芳华永驻,前程似锦。”
柳清徽微微颔首,伸出纤纤玉手,接过了木盒。指尖触到那微凉的木质,她的心轻轻一跳。在周围女眷们好奇而善意的目光注视下,她轻轻打开了盒盖。
盒内铺着深紫色的丝绒,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支玉簪。簪身是以极品羊脂白玉雕琢而成,通体无瑕,温润如凝脂,光泽内蕴。簪头并未雕刻繁复的花样,只以极为精巧的工艺,琢成了一朵半开的玉兰花苞,形态优雅,线条流畅,花瓣薄如蝉翼,仿佛能感受到初春的微寒与内敛的芬芳。玉质本身的纯净无暇,与玉兰“冰清玉洁”、“报恩”、“真挚”的花语相得益彰,既符合她及笄的身份,更寄托着赠簪人含蓄而深挚的情意。
这支玉簪,并非市面可见的俗物,乃是苏子珩数月前便暗自留心,托了可靠之人,寻访良工,依照他的心意,精心设计打磨而成。他记得她喜爱清雅,不尚奢华,故选择了最为素净的玉兰造型与顶级的羊脂玉料,力求在至简之中,展现至美,蕴含至情。
柳清徽凝视着盒中那支玉簪,眸中掠过显而易见的喜爱与感动。她抬起眼,望向苏子珩,唇边漾开一抹清浅却极为真切的笑意,如同春冰初解,暖意盎然:
“多谢子珩兄。此簪……清徽很喜欢。”她的声音轻柔,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玉兰清雅,正合我意。劳子珩兄费心了。”
她并未多说,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已然传递了千言万语。她懂他的心意,懂这玉簪背后所蕴含的欣赏、期许与那份未曾宣之于口,却彼此心照不宣的情愫。
苏子珩看着她将木盒轻轻合上,珍重地交予身旁的侍女保管,心中一片温软宁和。他知道,这支玉簪,如同当年他赠出的那支白玉笛,如同她回赠的那枝绿萼梅,如同这些年往来不断的书信与曲谱,都是他们之间那份独特情谊的见证与延续,在岁月的沉淀中,愈发显得珍贵而坚定。
及笄礼毕,柳清徽正式步入成年。而她与苏子珩之间,那始于童稚的音律相和,成长于青涩的书信往来,也随着这一支羊脂玉簪的赠予,悄然迈入了一个新的、更为明朗而值得期待的阶段。未来,如同她发间那支玉兰簪,在晨光中,闪烁着温润而充满希望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