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定远互市署的后堂内,一只黄铜炭盆里的余火尚未完全熄灭,散发出微弱的红光和暖意。
窗外,清冷的月光映照在凝结于窗棂的薄霜上,泛着幽蓝的寒光。
就在这一片沉寂之中,一阵急促的、不同于夜风的振翅声由远而近,一只羽毛凌乱、带着都城信鸽标记的鸟儿,如同利箭般穿透夜色,径直撞入半开的窗棂,落在书案上,发出“噗啦啦”的声响,翅膀拍打的力道显示出它一路的艰辛。
霍煦庭立刻起身,动作熟练地从信鸽腿上的细小铜管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纸张。
展开一看,墨迹尚且带着未干的湿气,在烛光下微微反光。
上面只有简洁却分量沉重的一行字:“钦差即日启程,限一月抵镇,抄母版、取新券、学辨假。——都门驿”
纸角处,一方鲜红的“凤池”印记格外刺眼,这是太后身边近侍机构专用的印信,代表着消息来源的最高层级。
这只信鸽尚未缓过气来,窗外又是接连两声扑翼响。
第二只、第三只信鸽几乎不分先后地落下。
一只腿上绑着镇西军内部使用的“急递”标识,另一只则带着互市署直属的“都报”封签,甚至还有一支来自草原商队、用特殊方式传递的“狼烟信”。
内容大同小异,都指向同一件事——由太后主导的“皇市内库”计划已然启动,钦差队伍已经出发,目标直指定远,意图“抄录”这里成熟的互市模式与核心技术。
几乎是同一时辰,来自京城、军方、地方乃至草原盟友的四道飞檄齐聚定远互市署,传递着同一个不容置疑的信息:
皇权的触手,已然伸向这边陲重镇,那支旨在抄作业的队伍,正携带着京城的意志,笔直地指向这里。
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将人影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厉晚早已被唤醒,她只随意披着一件赤色外袍,乌黑的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脸上没有丝毫睡意。
她拿起那份来自都城的飞檄,指尖轻轻弹了弹纸张边缘,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冷脆:
“皇权下乡?我看,是来抢我们秤杆子的。”
霍煦庭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将那份飞檄凑近烛火,纸张边缘被高温炙烤,瞬间焦黑卷曲。
“他们要抄作业,可以。定远的规矩、技术,若真有利于国朝,并非不能示人。但是,”他的语气转为坚定,“想把我们安身立命的‘秤心’也一并抄走,不行。”
两人目光交汇,无需多言,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断。
墙壁上晃动的烛影,仿佛化作了两柄虽未出鞘却已寒光隐现的长刀。
机灵的卫珠棠被唤来,就着烛光,她将几份飞檄的内容综合起来,清晰地念出其中的核心要求:
“其一,抄录母版:定远‘三印新券’的全套母版,需在现场任由钦差拓印纹样。
其二,获取新技术:包括特制盐纸的配方、治理赤泊渊干井的关键技术、以及辨别假币的完整流程,都需详细誊录,交付钦差。
其三,传授技艺:市署需派遣专人,随钦差入京或就地教导皇家工匠,掌握‘透光辨假’等核心鉴别方法。
其四,严格时限:钦差队伍限一月内抵达定远,全部‘抄录’工作需在两月内完成并返回都城复命,逾期将以‘延误皇差’论处。”
字里行间,充满了单方面的索求,全是“取”与“要”,不见丝毫“予”或“换”。
厉晚听完,猛地一拍桌案,赤色的袍角因动作剧烈而被带起的风掀起。
“好一个皇差!”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他们要看,我们就大大方方给他们看!但要伸手拿核心技术,门都没有!要学,我们就教他们怎么用,但核心的关窍,一点也别想摸到!”
霍煦庭没有说话,而是提起笔,在那份都城飞檄的背面空白处,清晰地画下了两条并行的线。
他指着第一条线说:
“这是明线。我们需依制迎接钦差,安排授课,配合拓印母版表面纹样——所有表面功夫,务必做得热情周到,让人挑不出错处。”
他的笔尖移到第二条线,“而这一条,是暗线。我们要藏起真正的核心,留下必要的后手,甚至在关键处埋下一些只有我们自己才懂的‘伏笔’,在这条线上,寸土不让。”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
“想来定远‘抄作业’?可以。但必须按我们定下的‘页码’来抄。”
当夜,镇西将军幕府内灯火通明,直至东方既白。
一项名为“藏心”的应对计划被迅速制定出来:
真正的母版真品被秘密转移至更加隐蔽的地窖深处,只留下精心制作的、在某些非关键部位故意留有半成缺刻的副本,准备在钦差要求拓印时拿出,并告知“尚需最后校准”,待其拓印完毕后再行“补刀”。
所有需要提交的图纸,无论是盐纸配方还是干井工程图,都被动过手脚。盐纸配方中缺失了最关键决定纸张韧性与防伪的“盐卤浓度”比例;干井图中则隐去了核心“泵机”的详细内部构造与动力传递部分。
至于辨假技术的传授,也只停留在表面。只演示如何利用透光观察“盐窗”和“尺纹”,却绝不透露如何通过触摸纸张质感、观察特定角度下的油墨反光等更深层的“压纹”鉴别技巧;只给出真伪的判断结果,绝不解释得出此结果的全部推导过程和经验依据。
每一处精心留下的缺口与保留,都如同一把无形的锁,牢牢锁住了定远互市真正的“秤心”。
清晨开市的钟声撞响,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各地的商贾如同往常一样涌入互市,他们并不知道,一场由京城主导、旨在“抄录”定远根本的风暴即将来临。
城头橹楼之上,厉晚与霍煦庭并肩而立,眺望着远方渐渐被晨曦驱散的薄雾。
迷蒙的雾气中,仿佛已经能看到那支插着白羽的骑兵队伍,正像一杆尚未蘸墨的巨笔,被一只名为“皇权”的大手握着,缓缓地、不容抗拒地,伸向定远这台精密而复杂的“秤盘”。
厉晚望着远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他们想来抄走衡量利益的‘尺’,我们便要守住制定规则、掌控核心的‘心’。”
霍煦庭闻言,嘴角泛起一丝成竹在胸的笑意,回应道:
“放心。真正的‘心’藏在最深的地窖里,表面的‘尺’可以让他们看个够。他们想抄,就让他们抄个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