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雪止月明。幕阁主帐内火盆烧得正旺，橘红的火光映照着两张平静的面容。霍煦庭卸去了白日里的青袍，只着一件素白中衣，乌发用一根枯梅枝随意绾住。厉晚抱着双膝坐在火盆另一侧，情绪已然平复，只是眼中还残留着些许追忆的朦胧。
“你呢？你母亲……可还健在？”厉晚轻声问道，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霍煦庭拨弄着火箸，唇角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在英国公府的后园里，有一口老井。”他的声音低沉而舒缓，“井栏上雕刻着梅枝，年深日久，那些花纹都被磨得光滑了。母亲白薇每日清晨都会去汲水，梅影倒映在井中，风一过，井水里就像下了一场花雨。”
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那个熟悉的庭院。
“四岁那年，我看着井中的梅影，总觉得一伸手就能捞起来。有一天趁母亲不注意，我踮起脚去够水中的影子，结果‘扑通’一声掉了进去。”
火苗跳跃着，映照出他眼中温暖的光。
“母亲没有惊呼，只是默默放下水桶，俯身一捞就把我抱了出来。她用袖子裹住湿透的我，那袖子上有梅花的清香，也有井水的凉意。那是我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安心’的味道。”
厉晚静静地听着，火光在她眼中闪烁。
“母亲出身将门，却最擅长打算盘。府中的月例、田租、佃户口粮，她三日就能算得清清楚楚。”霍煦庭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叩，发出细微的“嗒嗒”声，“我小时候总爱趴在桌边看她拨算盘，那声音就像雨点落在铁甲上。”
他微微一笑：“有点想一次我偷偷拿走算盘当车子推，母亲没有斥责，只是把算盘倒扣过来，让我数清每一颗珠子：‘数清了，再推。’我数到一百，她就奖励我一枚梅花糖——那糖甜中带着井台的凉气，很是特别。”
帐外的月光透过窗纸，在毡毯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父亲戍边归来时，总会在庭院里练刀。刀风凛冽，常常劈落井畔的梅瓣。”霍煦庭的声音里带着怀念，“母亲就执灯为父亲照路，灯影把凌厉的刀光柔化成一圈金色的光晕。我站在廊下，看着刀与灯交相辉映：一刀卫国，一灯守家。”
他顿了顿，继续道：“有一次，我偷偷把落梅粘在父亲的刀背上。第二天父亲练刀时，梅瓣被刀风撕碎，就像桃色的雪花纷纷扬扬。母亲笑着说：‘刀可护国，灯可照家，你将来要握哪一样？’我那时回答说：‘我握有灯的刀。’”
说到这里，霍煦庭从火盆中夹起一小块松炭，在掌心轻轻碾碎。松脂的香气与记忆中的梅香在空气中交织。
他抬眼望向厉晚，火光在她眸中跳跃，如同两盏照亮井台的小灯。
“我母亲如今仍在国公府，每日清晨，依旧会去井台汲水。”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她常教导我：算盘珠响，就是家国平安的声音。”
说话间，他的手指依然无意识地轻叩膝头，“嗒嗒”的节奏与火盆中炭火的爆裂声交织在一起——那是刻在他记忆深处的“安心节拍”。
厉晚静静地凝视着火苗，许久才轻声道：“有母亲在，是件很幸福的事。”
“是啊。”霍煦庭望向帐外皎洁的月色，“每次遇到难处，我都会想起母亲打算盘时的从容。她说，再复杂的账目，只要一颗珠子一颗珠子地算，总能理清。”
火盆中的炭火发出“噼啪”轻响，跃动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交织成一片。
一个影子微微前倾，仿佛在举灯照路；另一个影子指尖轻颤，像是在追寻那盏灯的光亮。
“这些年在外为官，”霍煦庭继续道，“我始终记得母亲的教诲。治民如理账，要细致，更要有耐心。就像这垦荒，一尺一寸地丈量，一锄一犁地开垦，终会见到成效。”
厉晚轻轻点头：“你母亲把你教得很好。”她的唇角先是微微上扬，随即又抿成一条柔和的直线，仿佛这个笑容牵动了某些记忆。眼睫低垂时，火光在瞳仁里轻轻晃动，像冰面上突然漾开的涟漪。搭在膝头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指尖在粗布衣料上留下几道细微的褶皱。
“她总是说，持家与治国，道理是相通的。”霍煦庭的眼中泛起温暖的笑意，“小时候我不懂，现在才渐渐明白。”
夜深了，月光渐渐西斜。火盆中的炭火依然旺盛，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响，惊扰了帐壁上的剪影。但那两道影子很快又安静下来，缓缓靠近，如同两盏穿越岁月的灯，终于在这静谧的雪夜里找到了可以相互借光的角落。
霍煦庭起身往火盆里添了几块新炭，火星随着他的动作跳跃飞舞。
“母亲前次来信，”他重新坐下，语气轻松了些，“还问起北地的雪有多大。她说京城今年暖和，井台的梅花开得特别早。”
“你回信时可要好好描述这里的雪景。”厉晚的唇角也泛起一丝笑意。
“是啊，要告诉她，这里的雪虽然寒冷，却孕育着来年的希望。”
两人相视一笑，先前的伤感气氛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静谧的安然。
夜更深了，帐外的风声已经完全停歇。偶尔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沉稳而规律，如同母亲手中的算珠声，让人心安。
霍煦庭望着跳动的火焰，轻声道：“等开春后，我想在营区也种几株梅树。”
厉晚微微颔首：“好主意。梅花耐寒，正适合北地的气候。”
“母亲若是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火光照耀下，两人的影子在帐壁上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那些关于家园、关于守护的故事。在这个雪止月明的夜晚，两份不同的记忆因为同样的温情而产生了共鸣。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帐帘的缝隙时，火盆中的炭火已经化作灰白的余烬。霍煦庭和厉晚依然对坐着，虽然一夜未眠，眼中却不见疲惫。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那份源自母亲的温暖，将支撑着他们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