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正刻,天光未大亮,窗外飘着细碎的雪沫,将纸窗映成一片朦胧的青灰色。
石头醒了。身下的柴炕却暖烘烘的,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他睁开眼,看到的是低矮、被烟火熏得微黑的屋梁,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苦涩的药香。脚边传来呼噜声,是那只黑猫,蜷成一团,睡得正沉。
他下意识地伸手往腰间摸去,那里原本系着一根破烂的草绳,是他过去唯一算作“自己的”东西。现在,草绳不见了,身上穿的是一件虽然粗糙但洗得干净的粗布衫。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温暖,非但没有让他安心,反而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头被突然扔进陌生狼窝的幼兽,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不安。
他悄无声息地溜下炕,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扒着门缝往外看。院子里白茫茫一片,积雪反射着微光,有些刺眼。整个小院安静得出奇,只有雪花落下的簌簌声。这种寂静,比他熟悉的街头巷尾的嘈杂更让他害怕。
他轻轻拉开一道门缝,柴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他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蹿了出去,冰冷的雪地瞬间刺痛了他的脚底板。他顾不上这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脚下踩碎薄冰,发出“嚓嚓”的脆响。
院檐下,欧阳简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双臂抱膝,不紧不慢地磨着一根药杵。听到声响,他抬起眼,看着那个在雪地里慌乱奔跑的小身影,只平静地说了一句:“外头冷,先把鞋穿上。”
石头像是没听见,反而跑得更快。冰冷的雪渣和藏在雪下的小石子割破了他赤裸的脚底,留下细小的血痕,但比起脚底的疼,胃里空荡荡的灼烧感更加尖锐难忍。他一口气跑出小巷,缩在巷口一个废弃的破磨盘后面,抱着膝盖,冻得瑟瑟发抖,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脚步声传来。欧阳简出现了,他手里端着一只粗陶碗,走到磨盘边,把碗轻轻放在磨盘面上。碗里是冒着热气的小米粥,粥面上还漂着两片薄薄的姜。老头放下碗,既没有劝说,也没有伸手拉他,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转身就沿着来路回去了,脚步不疾不徐。
石头竖起耳朵,等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了,才像个小豹子一样从磨盘后扑出来,一把抓过碗,也顾不上烫,三两口就把粥灌进了肚子,又伸出指甲,把碗底刮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清晨,石头醒来,发现门口放着一双半旧的草鞋,鞋子里细心地垫着干草,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姜皮粉的味道,那是防冻的土法子。他先是赌气似的踢了一脚,但冰冷的脚趾触碰到干草的柔软,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脚塞了进去。一股暖意从脚底升起,他愣在原地,站了足足半刻钟。
中午,那只粗陶碗换成了一个木盘子,里面除了小米粥,还有半个杂面饼和一小块咸羊肉。石头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半,停下来,看了看一直悄无声息跟在他附近的黑猫,把剩下的一半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第三天卯时,欧阳简在院子里扫雪,他没有把雪全部扫净,而是有意无意地扫出了一条窄窄的小径,通到井台边。井台旁,放着一个空木桶。石头躲在门后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溜出去,费力地提起那桶水,摇摇晃晃地提到厨房门口,倒进水缸里,然后转身就跑,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第四天午后,事情起了变化。欧阳简在院子里劈柴,不知是斧柄有些滑还是怎的,一斧下去,斧头柄脱手,粗糙的木榾头擦过他的手背,立刻划出一道血口子。石头正躲在门缝后偷看,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地用手指抠紧了门框,木刺扎进了指甲缝里,他也浑然不觉。
欧阳简放下斧头,看了看手背的伤,转身进屋去找药膏。石头瞅准这个机会,像只小老鼠一样溜到柴墩前。那半截需要劈开的圆木比他的膝盖还高,他一只脚踩上去稳住,双手费力地抓起那把对他而言显得过于沉重的斧头。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连着劈了三下。木柴终于“啪”地一声炸裂开来,碎木屑飞溅,巨大的反震力震得他虎口发麻,手心火辣辣地疼。
这时,欧阳简拿着药膏回来了,看到他劈得歪歪扭扭的柴火,没有夸奖,也没有责备,只是递过来一条干净的布条:“把手包一下,小心木刺扎进去。”
石头低着头,接过布条,胡乱地在手上缠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极低的声音,像砂纸摩擦一样沙哑地开口:“我……我饿。”
欧阳简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指了指灶间:“锅里有温着的饼子。”
从第六天起,石头不再需要暗示。清晨,他主动拿起扁担和水桶去挑水。两桶水对他来说太重了,走一路晃一路,到家时只剩下半桶,裤脚也湿了大半,但他脸上却泛着一种异样的兴奋红光。黑猫在他脚边亲昵地缠绕,差点把他绊倒,一只温暖的大手及时扶住了他的肩膀——是欧阳简的手,那手上没有药味,只有平日里烧柴留下的淡淡烟火气。
吃完饭,欧阳简把劈好的柴火整齐地码成一道矮墙,然后拿着一根树枝,在平整的雪地上写了一个“柴”字,让石头照着写。石头写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但他写得极其认真,一笔一划都用尽了力气。
夜里,石头把已经和他混熟的黑猫塞进自己的被窝,自己蜷缩在炕沿。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欧阳简在灯下翻阅书页的沙沙声。那声音一下,一下,平稳而规律,不像外面打更的梆子那样冷清,反而让人心里莫名地安定。
第七天,雪停了。石头拿起比他还高的扫帚,开始清扫院中的积雪。他没有胡乱扫成一堆,而是有意无意地将积雪扫成了一条弯曲的、首尾相连的“回”字形图案,这个图案恰好与井台边上欧阳简凿出的“回”字纹路连接在了一起。
扫完雪,他站在院子中央,双手握着扫帚柄,看着欧阳简正在给菜畦搭挡风的草席。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我……帮你种菜,可以吗?”
欧阳简没有回头,只是把手里一根要钉下去的木桩递向他,简单地说:“扶稳。”
石头伸出手,牢牢扶住了那根木桩。这一扶,仿佛不只是扶住了一根木头,而是把自己稳稳地安顿在了这个小院里,也把一颗漂泊不定、充满戒备的心,第一次真正地安放进了这朴素的人间烟火里。
从此,石头的日子有了固定的节奏:卯时正刻起床打水,辰时前后劈柴,上午跟着老头去街市买米买菜,下午认字、辨认草药,夜里在欧阳简低沉的“龟息诀”引导声中入睡。
他不再想着逃跑,甚至开始学着欧阳简的样子,用木炭在院墙不起眼的地方画那支芝盖反向东南的青芝,像是在为一个隐秘的约定续写着下一笔。
黑猫一天天长胖,毛色油黑发亮,夜里只能听到它满足的呼噜声,再也听不到门轴轻微的转动声——因为石头再也不需要在半夜偷偷开门,逃离这个曾经让他感到恐惧的地方了。
雪停了,风静了,尘埃落定。收留与被收留,守护与停留,就在这一碗热粥、一次劈柴、一桶清水的日常往复中,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交接。
这座名为“观澜”的小院,从此多了一双扫雪的手,也多了一颗愿意安定下来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