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数日艰苦卓绝的潜行，厉晚率领的朔戟锐士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外围。他们悄无声息地匍匐在一道陡峭的山脊之后，下方，便是那藏匿于群山褶皱中的罪恶渊薮——鬼戎峪私矿。
一股浓重刺鼻的气味率先扑面而来，混杂着硫磺的呛涩、煤炭燃烧的焦臭以及一种金属被强行熔炼的怪异腥气，令人作呕。
厉晚微微抬手，身后所有动作瞬间停止，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她透过岩石的缝隙，向下俯瞰。
整个矿谷的景象，以一种野蛮而繁忙的姿态铺陈开来，令人心头沉窒。
山谷依着陡峭的山壁开凿，巨大的矿洞如同蛰伏巨兽的黑口，深不见底，不断有满载矿石的简陋木轮车被衣衫褴褛的劳力喊着低沉的号子拖拽出来，那车轮碾过地面，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洞口的岩石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被暴力开采的灰黑色。
矿洞如同巨兽贪婪的大口，不断吞噬着人力，又吐出满载矿石的沉重木轮车。而这些矿石的终点，便是散布在谷底那片狼藉空地上的数十座冶炼炉。
这些炉子模样粗犷丑陋，全然不见精工细作的痕迹，只是用附近山体开采出的巨大粗石胡乱垒砌起来，缝隙处糊着厚厚的、早已被烤得干裂发黄的泥坯。它们的形状并非规整，大多上宽下窄，臃肿而歪斜，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座座胡乱堆起的巨大坟包，死气沉沉地蹲伏在弥漫的烟尘里。
此刻，每一座“坟包”都在剧烈地喘息着。炉膛内烈火熊熊，那绝非温暖的灶火，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带着毁灭意味的燃烧。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炉口上方的空气，使得景象都变得模糊晃动。炉口处，粗大的烟囱或是直接敞开的顶部，持续不断地喷吐着浓黑粘稠的烟柱。那烟浓得化不开，其中夹杂着无数未能充分燃烧的矿粉和碳屑，以及无数细小的、明明灭灭的火星，如同无数垂死挣扎的萤火虫，挣扎着向上翻滚、扭动，最终汇成一片污浊的穹盖，沉甸甸地压在整个山谷上空，连天光都被滤得昏暗阴沉。经年累月的烟熏火燎，已将附近所有的山岩都涂抹上了一层厚厚的、油腻的乌黑色。
炉子周围，是真正的地狱景象。数十名工匠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和胸膛上布满汗水和油污，在炉火的高温炙烤下，皮肤泛着一种不健康的油亮红光，肌肉紧绷如同拉满的弓。他们几乎赤裸着，只在腰间围着一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布，脸上、手臂上溅满了黑色的矿灰和灼热的烫伤旧疤。
他们围着咆哮的炉火，沉默而机械地忙碌着。有人奋力拉动巨大的牛皮风箱，发出沉闷而吃力的“呼啦”声，将空气强行压入炉膛，让火焰燃烧得更加猛烈；有人则手持长得惊人的铁钎，钎头早已被烧得通红，他们咬紧牙关，奋力将铁钎探入炉口那令人无法直视的刺目红光深处，使劲搅动着里面沸腾翻滚的熔液。那熔液并非寻常铁水的亮黄，而是泛着一种更为深沉、近乎粘稠的暗红色，偶尔爆起一团诡异的青白色火焰，散发出更加刺鼻的腥气。
偶尔，当炉内的熔液被认为达到某种状态时，便会有人嘶哑地喊出一声号子。立刻便有两人合作，用巨大的铁钳抬起一个粗糙笨重的陶土范具，凑到炉口下方。另一人则用长柄铁勺，从炉内舀起一大勺如同地狱岩浆般沸腾燃烧的、白炽刺眼的熔液，小心翼翼地、却又极其迅速地将那足以瞬间汽化血肉的滚烫液体倒入范具之中。
“嗤——！”
灼热的熔液接触相对冰冷的陶范，顿时爆起大团大团的蒸汽和焦臭的白烟。那范具被迅速移开，放置在一旁冷却。很快，那暗红色的光芒逐渐黯淡、凝固，最终变成一块块形状粗糙、泛着诡异青黑色金属光泽的坯块，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沉睡的凶兽，等待着被唤醒，铸成杀戮的利器。
汗水滴落在灼热的地面上，瞬间蒸发；粗重的喘息淹没在风箱的嘶吼和火焰的咆哮中；监工警惕的目光和偶尔响起的皮鞭破空声，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这里没有言语，只有高温、噪音、无休止的劳作，以及一种被牢牢禁锢在绝望中的沉默。
矿石和废渣堆积得到处都是，形成一座座灰黑的小山，堵塞了原本就不甚宽敞的谷地。那些开采出的矿石泛着一种诡异的青黑色光泽，在炉火的映照下，隐隐流动着不详的质感。
而在这片被烟火和尘土笼罩的忙碌场景中，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些如同蚁群般蠕动的人。他们大多是衣衫破烂、骨瘦如柴的赤奴，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动作迟缓麻木，在监工皮鞭的呼啸驱赶下，机械地从事着开采、搬运、添料等最艰苦、最危险的劳作。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和监工的厉声呵斥，即便隔得很远，也能隐约传来。
与这些苦难囚徒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谷中无处不在的守卫。
他们明显分为两种。一种身着统一的深灰色劲装，外罩皮甲，装备较为精良，行动间带着世家私兵特有的骄横之气，显然是姚家派驻于此的爪牙。他们大多守在矿洞入口、冶炼工坊以及几条通往谷外的要道旁，监视着劳作的赤奴，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
而另一种，则更加引人注目。他们体格明显更为彪悍，穿着灼曌国特有的镶钉皮袄和毛皮帽，挎着弯刀，背负强弓，眼神凶狠如狼。这些灼曌士兵数量不多，但都占据着谷地四周的制高点和关键隘口，甚至可以看到几个小队在进行规律的交叉巡逻，与姚家私兵的布防相互呼应，结合得相当紧密。他们的存在，无声地宣告着此地与敌国的肮脏勾当。
整个矿谷，就像一座被严密守护的蜂巢，或者说，一座散发着死亡与铜臭气息的武装堡垒。喧嚣、混乱，却又在一种残酷的秩序下高效运转，源源不断地生产着滋养战争、夺取性命的可怕物资。
厉晚的目光冰冷地扫过每一个细节：巡逻队的路线、哨塔的位置、工棚的分布、赤奴聚集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心中迅速勾勒成一幅清晰的进攻与破坏的蓝图。
她缓缓缩回身子，靠在山石后，对身旁的赵猛和小六子做了几个极快的手势。
赵猛独眼中燃烧着压抑的怒火，重重点头。小六子则脸色发白，显然被下方这森严的场面震慑，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努力记忆着厉晚手势的含义。
危险，远超预期。但目标，也前所未有的清晰。
厉晚最后看了一眼那山谷中升腾的黑烟，眼中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片火热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