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宴终是散了。
回缀霞宫的一路上,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李氏尚且沉浸在“皇恩浩荡”的晕眩与对女儿鹂儿未来皇子地位的憧憬中,并未察觉两个女儿之间那无声的暗流。
李鹂儿脸上依旧挂着得体柔婉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如同罩了一层薄纱,显得有些疏离,她偶尔与母亲说笑两句,目光却尽量避免与李鸳儿直接接触。
李鸳儿更是沉默。她扶着宫女的手,脚步有些虚浮,脑中反复回荡着皇帝那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话语,以及妹妹那一闪而过的僵硬。
那名为“恩典”的惊雷,在她心中炸开的不仅仅是惊喜,更是一片混乱的废墟。
终于回到暂居的偏殿,屏退了左右,只余姐妹二人时,那层勉强维持的平静终于出现了裂痕。
李鹂儿坐在窗边的绣墩上,望着窗外暮色下的宫墙,声音听不出情绪:
“姐姐,陛下今日的恩典,实在是出乎意料。”她没有看李鸳儿,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太子陪读……那可是多少世家大族挤破头都求不来的前程。姐姐……当真好福气。”
李鸳儿心中猛地一揪。妹妹这话,听着是羡慕,实则带着一根无形的刺。
她走到李鹂儿身边,握住妹妹微凉的手,语气恳切,带着真切的慌乱与不安:
“鹂儿,你快别这么说。
这哪里是什么福气?
我……我如今心里乱得很。陛下这突如其来的恩旨,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仔细观察着妹妹的神色,继续道:“这孩子若真能得此机缘,自然是几世修来的造化。
可……可我一想到要离了崔府,长居宫中,这心里就……就不踏实。
更何况,”她顿了顿,声音更低,“这终究是陛下的恩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们……我们又如何能自主?”
她巧妙地将自己的“为难”归结于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和对皇权的敬畏,绝口不提自己对这恩典本身的渴望,更将决定权模糊地推给了“君恩难测”。
李鹂儿转过头,看着姐姐那真切彷徨的脸,心中的疑虑与酸涩稍稍淡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她反握住姐姐的手,叹了口气:“姐姐的顾虑,妹妹明白。
只是……陛下金口已开,若断然拒绝,只怕……”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我知晓。”李鸳儿疲惫地闭上眼,“所以我才说需与展颜商议。总得……有个稳妥的由头才好。”
姐妹二人一时无言。殿内烛火噼啪,映照着两张心事重重的姣好面容。
当夜,李鸳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皇帝的提议,像一个散发着诱人光芒的潘多拉魔盒,在她脑海中不断开合。
锦绣前程。 这四个字对她腹中的孩子意味着什么,她太清楚了。
那将是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是脱离崔府这个泥沼,直上青云的捷径。
她的孩子将不必像嗣儿那样,需要她这个母亲呕心沥血、步步为营地去争夺那本就有限的资源。
他(她)将站在更高的起点,拥有更广阔的天地。作为一个母亲,她如何能不为之心动?如何能亲手扼杀孩子这近乎天赐的机会?
然而,代价呢?
入住宫中,看似荣耀,实则是将她自己置于众目睽睽之下,置于宫廷倾轧的最中心。
妹妹鹂儿如今圣眷正浓,尚且因皇帝的些许关注而心生芥蒂,若自己真带着孩子长留宫中,日日夜夜在皇帝眼前,妹妹心中那根刺,只怕会越扎越深,最终姐妹情谊恐难维系。
更重要的是,皇帝的心思已如司马昭之心。他今日能以孩子前程为饵,他日又会提出何等要求?
她一个臣子之妻,身怀六甲,若卷入帝王的情感漩涡,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名声、性命,乃至整个崔家和李家,都可能被拖累。
一边是慈母为子计深远的本能渴望,一边是清醒认知到的、布满荆棘的险恶前路。
两种念头在她脑中激烈交战,撕扯着她的理智。
她仿佛站在一条岔路口,一边通往孩子光辉灿烂却危机四伏的未来,另一边则是回归崔府,继续那已知的、虽艰难却尚可掌控的宅斗生涯,但孩子的起点将天差地别。
她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活力,心中充满了难以抉择的痛苦。
“孩子,娘该怎么办?”
她在心底无声地问,“是为你搏一个看似锦绣却可能摔得粉身碎骨的前程,还是让你跟着娘,在崔府那方天地里,一步步艰难往上爬?”
没有答案。
她知道,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注定不会平坦。
而皇帝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宫墙,正静静地等待着她的“佳音”。她必须尽快做出决定,一个足以影响她与孩子一生,甚至可能牵动更多人命运的决定。
这慈母之心,此刻正行走在一条铺满诱惑与荆棘的独木桥上,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