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您每次都可以这么轻易的接受一切?师父…师父…您能看到的对吗?为什么?”槐安宁可现在被直接甩一巴掌呵斥,宁愿侓欲清用最尖利的话语斥责她的卑劣,宁愿对方在她面前挥袖而去,让愤怒的火焰将她们两人都烧成灰烬。
至少那样,她还能知晓对方对于她的感情,还能在彼此的撕扯中,找到一条或许能通向救赎的荆棘之路。可侓欲清只是选择了包容,用一种近乎慈悲的、俯视的姿态,接纳了她不堪的、肮脏的心。
这几乎纵容的包容像一个无底的深坑,她就是一颗小石子被扔了进去,悄然无息,再无声响。侓欲清的爱意,太过平稳、一丝不苟地向她涌来,被水包裹的一瞬间,窒息与痛苦的到来,让人无法再生出多余的力气去判断是什么水。
世界突然被收拢了。
先是一阵轻柔的阻力,像陷入一团晒饱了太阳的云,随后是温暖的包裹。她的侧脸被动地贴上一处坚实的温热,隔着薄薄的布料,耳廓最先捕捉到那声音——一种沉缓、有力的搏动。
咚……咚……咚……
那不像她胸腔里那只惊慌逃窜的鹿,从容、稳定,带着亘古不变的节奏,像海洋深处的潮汐,又像古老钟在不慌不忙的摆。槐安所有绷紧的、不知该往何处安放的力气,忽然间就被这平稳的韵律抽走了。
杂乱不安的心在一瞬间就平静了下来。
她的心平静了下来,但是做出这种出格动作,导致近乎羞赧到想找个地方钻进去的人的心可开始乱了。
这个拥抱持续得很短,短得如同夜空中倏然划过的流星。几乎在槐安还没来得及听清乱点的心跳时,侓欲清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猛地松开了手,像被什么烫到一样,急速地后退了半步,重新拉开了那个安全又疏离的距离。
侓欲清的视线牢牢地钉在脚下一米远的地面上,仿佛那里刻着世界上最复杂的符纹。耳根却红得透彻,如同一滴浓墨坠入清水,那羞红再也掩饰不住,一路蔓延至脖颈。
呼吸乱了…
时间在寂静中拉长,侓欲清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能看见她喉咙上下滚动了一次,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吞咽。她并非不愿回答,而是那汹涌的情感堵在了狭窄通道里。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略重的呼吸声,“不知,不知…不知。”
“您什么都不知晓便签了字…如果我是坏人…如果我真的要对您做什么事…师父…您太高估我的自控力了…”槐安扯动嘴角,试图回应一个与这人每次对她那般的笑, 却感觉脸上的肌肉像生了锈的铁片,僵硬而扭曲。她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稳住想要颤抖的身子。
“无碍…”又是轻而缓的一句话,那么恰好,声音恰好能听到,语气恰好又让人能听的真切。
师父的信任像一片毫无杂质的阳光,直直地照进槐安心底那片阴暗泥泞的沼泽。若是她的灵魂也如表面一般光洁,想必也不会如此觉得磨人吧…
这种全然的、不设防的交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她精心维持的皮囊。
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灵魂深处那些幽暗念头在惊慌躲藏的窸窣声。侓欲清越是如此包容,她越能闻到自己身上那股洗不掉的、来自阴暗角落的腐土气。对方的坦荡,成了一面她无法回避的镜子,逼着她看清自己脸上每一寸精心粉饰的虚伪,和皮下蠕动着的那些不堪的欲望。
“呵…无妨…师父…我真的会将您囚禁在主屋内,轻解罗裳添红烛,自暝达曙绝无止。”槐安眼底的情绪翻涌,心头说不上来的酸楚,她应当是在期待吧…
一只微凉的手掌拢住她颤抖的侧脸时,仿佛在接一件濒临破碎的瓷器。指腹温热地贴合颧骨,掌根稳稳托住下颌——所有那些蜷缩在黑暗里的呜咽、因自我厌弃而抽搐的弧度,突然有了安放的位置。
对上那双温润的眼神时,那双眼睛的主人语气比刚刚还要温柔“好,我答应了…所以莫要再哭了…”
在听到那声好的时候贪婪的欲望就已经将所剩无几的理智撕烂,她甚至没有听懂后边半句,她怎么可能在哭呢?
槐安很轻易就将这位毫不反抗的人压到了床榻上,她甚至不敢与躺着的人对视,生怕从对方眼中看到什么让她更加失控的东西。
嘶啦!
空气中还弥漫着刚才的喘息,像野兽垂死的吐纳。可此刻,槐安看着身下对方散乱的发丝,和锁骨处那一小片泛红的皮肤,是她咬的,一股比欲望更钝重、更腥涩的东西,从胃底直顶上来。
那不是悔恨…悔恨太轻巧了。这是一种……近乎精神上的全面崩塌。仿佛她亲手用这具躯壳,砸碎了自己小心翼翼供奉多年的某种东西。是“我不会成为那样的人”的誓言,是黑暗中始终绷着的、那根名为“体面”的弦。
侓欲清一直在看着身上的人,她拇指缓缓抚过槐安眼下泪水,如同在修复即将碎裂开的瓷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声音在喉咙里碎成了沙砾,槐安将脸埋入侓欲清的颈间,像畏罪的逃犯。唇齿间残留的触感在燃烧,那不是情欲,是烙铁。她竟然用这种方式,在她的师父身上留下这样野蛮的印记。
“槐安,听到了吗?我的心在砰…砰…的跳动,它认得你。”侓欲清在这种情况下竟然感觉到一股突然的轻松,她并不喜欢疼痛,但是如果是眼前人给予的…
允。
所以…莫要再哭了…我亲爱的弟子…
槐安听见这句话,先是浑身一僵,瞳孔骤然收缩,而后像浸水的宣纸般缓缓溃散。她试图扯出个牵强的笑,嘴唇却不受控地颤抖起来,最终变成一种类似幼兽哀鸣的抽气。原来真正被接住时,人反而会恐惧这种失重感。
“不…师父…您…不懂…”槐安摇头,“刚才那个我…是真的…” 辩解声渐弱,因为看见师父眼中映出的自己——那狼狈的、被泪痕撕破的脸,竟被用那样温柔的目光轻轻包裹,如同收纳一件珍宝。
所有预备好的自我诅咒,都在静默的凝视中融化。槐安忽然又趴下,脸埋入熟悉的颈间,像疲倦的飞鸟终于找到了庇护所。爱人的包容比责罚更锋利,这一刀直接剖开了她用以自囚的黑暗。
树揽清月,清月映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