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汉卿手中的密电,并非来自蒋介石,而是来自一位仍在南京军政部任职、与他有旧谊且心怀国家的少将参议。电文内容触目惊心,详细描述了淞沪前线中国军队面临的绝境:
“……敌海陆空火力优势极巨,我官兵凭血肉之躯,据守残垣,伤亡十已七八,整师整团填入,顷刻消耗殆尽。苏州河两岸,尸骸塞流,江水为之赤。闻敌已有迁回包抄我后方之企图,上海陷落恐在旦夕。南京震动,迁都之议已起,然民间尚未知大难将至,百万生灵危如累卵。兄处关外,鞭长莫及,然若能以适当方式,警醒中枢,促其早做万全之备,或可挽救无数性命于万一。切切!”
电报纸在张汉卿手中微微颤抖。他不是没见过血,沈阳、锦州、辽西,哪一仗不是尸山血海?但电文中描述的淞沪战场,其惨烈程度仍然超出了他的想象。整师整团的牺牲,尸骸塞流……这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混账!!”他猛地将电文拍在桌上,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血丝,“怎么会打成这样!为什么不让部队早点撤下来?为什么要在一个不利于我的地方死拼消耗?!”
于凤至拿起电文,快速扫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知道历史,但冰冷的文字与亲历者饱含血泪的描述带来的冲击截然不同。更重要的是,电文中提到了“南京震动,迁都之议已起,然民间尚未知大难将至”。
历史的悲剧性节点,正一步步逼近。
“汉卿!”她的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尖锐,“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上海守不住,接下来就是南京!绝不能让南京……重蹈覆辙!”她无法直接说出“大屠杀”三个字,但那沉痛而恐惧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张汉卿猛地看向她:“我们能做什么?千里迢迢,我们这几万人,还能飞过去不成?”
“我们飞不过去,但我们的声音可以!”于凤至快步走到电台旁,“立刻以你的名义,不,以‘东北抗日联军总司令部’的名义,向全国公开发表紧急通电!”
“通电内容?”张汉卿皱眉。
于凤至目光灼灼,语速极快:“第一,强烈谴责日军在淞沪的暴行,宣誓我东北军民与全国同胞同仇敌忾!第二,基于对日寇残暴本性的深刻认知,及对当前战局的判断,强烈呼吁并恳请中央政府,以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为最高要务,立即、果断、有组织地疏散南京及周边战区非战斗人员,向大后方转移! 第三,警告日寇,任何针对平民的暴行,必将遭到我四万同胞最严厉的报复,血债必用血来偿!”
她顿了一下,补充道:“同时,给顾慎之发密电,让他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国际媒体和人脉关系,在西方报纸上渲染日军可能对平民施加暴行的威胁,制造国际舆论压力,逼迫南京方面不得不重视平民疏散问题!”
这是一招险棋,几乎是公然质疑乃至干涉中央的决策。但于凤至顾不了那么多了,哪怕只能多救出一个人,也是值得的。
张汉卿看着她,只犹豫了一瞬,便重重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文慧,记录!”
方文慧立刻拿出纸笔。
于凤至口述,张汉卿不时补充,一份言辞恳切又带着悲壮意味的紧急通电迅速成型。电文最后,张汉卿坚持加上了自己的名号和个人印记:“……汉卿等虽远处关外,亦感同身受,心急如焚。翘首南望,涕泪交流。唯愿中枢明察,早定大计,保我民族之元气,存我国家之根基。东北抗日联军总司令 张汉卿 叩首。”
“叩首”二字,重逾千钧,将他内心的焦灼与近乎哀求的期盼表露无遗。
电文迅速被发出,通过无线电波,传向武汉、重庆、延安,乃至全国所有还能接收到的电台。
……
这份来自敌后、带着血性与悲怆的电报,在已然混乱的国内舆论场中,再次投下了一颗炸弹。
陕北,李德胜同志拿着电文,对伍豪同志叹道:“张汉卿和于凤至,这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在为民请命啊。这份见识和担当,难得!我们也要行动起来,利用我们的渠道,在敌后宣传,动员群众向安全地带转移,同时向国民党方面施加压力!”
武汉,蒋介石官邸。侍从室主任将电文内容念给蒋介石听。听着听着,蒋介石的脸色愈发阴沉。
“他张汉卿是在教我做事吗?!”他猛地一拍桌子,“疏散?谈何容易!动摇民心士气,谁来负责?国际观瞻何在?!”
陈布雷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先生,张汉卿虽言辞僭越,但其担忧……也非空穴来风。日寇之残暴,淞沪可见一斑。且国际舆论近日确实多有提及保护战时平民之事,或许是该有所筹划……”
蒋介石烦躁地挥挥手:“筹划?怎么筹划?几十上百万人,往哪里撤?怎么撤?好了,此事我自有主张,不必多言!”
然而,张汉卿的通电和随之而来的国内外舆论压力,像一根刺,扎在了国民政府高层的心里。虽然公开层面并未立刻采纳,但私下里,一些政府部门和富商巨贾,已经开始悄悄地安排家眷和资产向武汉、重庆转移。一种无声的恐慌,正在南京城的上层悄然蔓延。
而在辽西,发出通电后,张汉卿和于凤至的心情并未轻松。他们知道,这或许只能激起一点涟漪,无法真正扭转大局。
“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于凤至望着南方,眼神哀伤,“接下来,就要看南京保卫战了……以及,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张汉卿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都一样冰凉。他们仿佛能听到,来自南方那片血肉磨坊的哀嚎,正伴随着历史的车轮,沉重地碾过1937年的深秋。
辽西的紧急通电如同投入混乱时局的一颗石子,涟漪扩散却难改洪流方向。淞沪前线,中国军队最后的防线正在崩塌,撤退演变成溃败的消息不断传来。而在南京,下关码头,第一批嗅到危险气息的达官显贵家眷,已经开始拥挤着登船西去。混乱与绝望,正沿着长江,逆流而上。真正的考验,即将降临在那座六朝古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