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初春的寒气依旧料峭。几辆覆盖着伪装的卡车和几骑护卫,悄然驶离了义县县城,沿着颠簸的土路,向着西北方向的乡村驶去。于凤至裹着一件普通的灰色棉大衣,坐在卡车副驾驶的位置上,目光沉静地掠过窗外略显荒凉的土地。偶尔能看到田间地头,已经有早起的农人冒着寒气,在互助会干部的组织下,清理水渠,准备春耕。
同车的,除了担任护卫任务的挺进支队一名排长和精锐士兵,还有主管根据地民生和教育的几位年轻干部,以及两名从讲武堂抽调、负责记录和联络的学员。此行并非简单的巡视,更带着宣示存在、推动新政、震慑宵小的明确目的。
第一个目的地是位于辽西走廊边缘的王家屯。这里土地相对肥沃,但也是地主势力盘根错节,对“二五减租”和新的基层政权抵触最强烈的地区之一。
车队在屯口停下,早已得到消息的屯长和几名农会骨干忐忑不安地迎了上来。屯长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搓着手,脸上堆着谦卑又紧张的笑容:“夫人…您、您怎么亲自来了?路上不太平,这…”
“正因为不太平,才更要来看看。”于凤至语气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场,“春耕是眼下的头等大事,关系到今年秋收,关系到前线将士和根据地几十万人的口粮,马虎不得。”
她没进屯长家那相对宽敞的院子,而是直接走向屯子中心的打谷场。消息像风一样传开,越来越多的村民围拢过来,男女老少,挤在打谷场边缘,好奇、敬畏、又带着几分期盼地看着这位传说中的“少帅夫人”。
于凤至站上一个石碾,目光扫过一张张饱经风霜、带着菜色的面孔。她没有讲什么大道理,而是用最朴实的话语,询问着他们家里的情况,去年的收成,租子交了多少钱粮,今年春耕的种子、牲口有没有着落,对“春耕互助会”和“二五减租”有什么看法。
起初,村民们还有些拘谨,不敢多言。但于凤至态度诚恳,问得细致,又点名让几个在夜校识字班表现积极的青年发言,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一个胆子大些的老农,嗫嚅着说道:“夫人,减租是好事…可、可王老爷家…前儿个管家还来说,地要是嫌租子高,可以退租…”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这话里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于凤至面色不变,看向那屯长和农会骨干:“哦?有这事?王家是哪一位?他家的地,在咱们屯里有多少?”
屯长额头冒汗,支支吾吾。旁边一个农会青年忍不住大声道:“就是王有财家!他家有将近两百亩好地!减租法令下来后,他家明面上没说不减,可暗地里找了好几家佃户,都是这话!”
于凤至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人群中几个穿着明显体面些、眼神闪烁的人,知道其中必有地主家的人或者与地主关系密切者。她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对那老农和发言的青年温和地说:“老人家,小伙子,你们放心。‘二五减租’是抗日民主政府颁布的法令,是为了减轻咱们庄户人的负担,让大家有力气支援前线,也是为了咱们自己能活下去。这不是哪一家哪一户说了算的事。”
她提高了声音,确保在场每一个人都能听清:“地,是中国人祖宗传下来的地!不是哪一家哪一姓的私产,可以随意拿捏!愿意遵守法令,按新租约耕种的,我们欢迎,抗日民主政府保障他的合法权益。若有人阳奉阴违,企图破坏春耕,威胁佃户,那就是破坏抗战,与汉奸无异!”
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一股凛然之气:“农会要发挥作用,把各家各户组织起来。没有牲口的,互助会协调;缺少种子的,政府想办法筹措。谁家的地要是敢在这个时候摆荒,或者故意刁难佃户,政府有权收回,分配给愿意耕种的无地、少地农户!”
这话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村民们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收回地主的地?这可是亘古未有的事情!那几个穿着体面的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于凤至不再多言,跳下石碾,对随行的干部吩咐:“记录一下王家屯的情况,重点跟进王有财家。派人去请这位王老爷到区上谈话,就说我于凤至想请教他春耕事宜。另外,统计屯里确实缺少种子、农具的农户,从我们带来的物资里,先行拨付一部分。”
她没有在王家屯久留,留下部分干部和护卫处理后续,便带着车队赶往下一个地点。她知道,杀鸡儆猴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建立起有效的基层组织和动员能力。
接下来的几天,于凤至马不停蹄,走访了多个乡镇。她视察夜校,看着那些在油灯下笨拙却又认真认字的妇女和青年,鼓励他们多学文化,明白抗战的道理;她查看流通券的兑换和使用情况,要求务必稳定币值,保障民众利益;她亲自督促水利设施的修缮,甚至挽起袖子,和村民们一起清理了一段淤塞的水渠。
她的身影出现在田间地头,出现在简陋的村公所,出现在伤员临时安置的农家院落。她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言语朴实,切中要害,处理问题果断而公正。渐渐地,“夫人”这个称呼,在底层民众口中,不再仅仅代表着少帅的眷属,更带上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信赖和亲近。
然而,暗流始终涌动。在一次前往一个偏远山村的路上,车队遭遇了冷枪袭击。子弹打在头车引擎盖上,迸溅出火星。护卫排反应极快,立刻下车依托地形还击,对方人数不多,一击不中,迅速消失在密林之中。
“夫人,您没事吧?”护卫排长紧张地护在于凤至身前。
于凤至摇了摇头,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镇定。她看着枪声传来的方向,目光冰冷。这绝非偶然,必然是触及了某些人的根本利益,狗急跳墙了。
“查。”她只对随行的徐建业手下情报员说了一个字。
巡视的最后一站,是一个刚刚建立起初步秩序的多民族杂居的边区村落。在这里,于凤至看到了更多复杂的情况,有蒙汉之间的矛盾,有历史上遗留的草场纠纷,也有日伪特务暗中活动的迹象。
她耐心听取了各方诉求,召集了村中有威望的老人和新的村政权成员,强调在抗日救亡的大旗下,各族同胞应团结一致,共御外侮。她承诺政府会派员协助调解纠纷,同时严厉警告,任何破坏民族团结、为日寇张目的行为,都将受到严惩。
当晚,住在村长腾出的简陋土坯房里,于凤至在油灯下整理着几天来的见闻和思考。基层的阻力比她预想的还要大,地主乡绅的反扑、旧有势力的顽固、民众的疑虑、潜伏的敌特……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
但她也看到了希望。那些在夜校里明亮的眼睛,那些在互助会中焕发出活力的青年,那些因为她主持公道而感激涕零的普通农户……这些微小的火苗,正是这片土地新生的基石。
护卫排长送来热水,低声报告:“夫人,袭击者的身份有点眉目了,跟附近一个叫李老七的土匪头子有关,这人据说跟日本人有些不清不楚。”
于凤至用热毛巾敷了敷疲惫的眼睛,淡淡道:“知道了。先把王家屯那个王有财‘请’到区上的消息放出去,看看反应。这个李老七……继续盯紧,收集证据,暂时不要打草惊蛇。”
她吹熄了油灯,屋内陷入黑暗。窗外,北风呼啸,隐约还能听到村口民兵巡逻的脚步声。前线的炮火似乎很远,但这后方的无声战场,同样危机四伏,同样考验着智慧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