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梨山的枪炮声暂时停歇,但义县指挥部里的忙碌并未减少分毫。胜利的振奋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被更沉重的现实压力所取代。孙铭九部的伤亡数字和巨大的弹药消耗清单摆在张汉卿和于凤至面前,像一块冰冷的巨石。
“药品,尤其是消炎药和麻醉剂,库存快见底了。从前线送下来的伤员太多,重伤员……截肢后感染死亡的比率很高。”负责后勤与医疗的谭海,声音低沉,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痛心,“从天津、北平等地秘密采购的渠道,最近也被日本人盯得很紧,好几次险些被截获。”
张汉卿沉默地看着报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军事上的暂时稳住,掩盖不了根据地根基的脆弱。没有稳固的后方,没有持续的补给,再英勇的军队也难以为继。
于凤至放下手中关于春耕互助会进展的报告,抬起头,眼神清明而坚定:“白梨山证明了我们的战士能打,也证明了我们的防线经得起考验。现在,最关键的不是前线的又一城一地,而是我们能否支撑得起这场长期的消耗。汉卿,我们必须立刻解决两件事:一是伤员的救治和药品来源,二是军工生产的扩大和原料供应。”
她走到张汉卿身边,指着地图上几个点:“塞克特顾问之前提过,我们在热河边缘的几个秘密仓库位置还算安全。可以命令王以哲部,在正面佯动,吸引日军注意力,我们组织精干小队,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分批将之前储存在那里的部分钢铁、铜料运回来,交给方宏毅。”
“至于药品……”于凤至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常规渠道风险太大。我们需要开辟新的,更隐蔽的路线。”
张汉卿抬起头,眼中带着询问。
“顾慎之。”于凤至吐出这个名字,“他背景复杂,结交三教九流,国际上也有些门路。上次的情报很准,虽然此人亦正亦邪,但眼下,利用他的渠道或许是一线生机。我们可以用黄金,或者……用我们掌握的、关于日本人在内蒙古某些活动的情报作为交换。”
用情报换物资?张汉卿眉头微蹙,这无疑是与虎谋皮,风险极高。但看着于凤至沉稳的眼神,想到那些在缺医少药中痛苦呻吟的伤员,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可以试试。但必须由你亲自掌握接触的尺度和内容,绝不能泄露我们的核心军事部署。”
“我明白。”于凤至点头,“我会让徐建业的人从旁策应,确保安全。”
就在张汉卿和于凤至为根据地的生存殚精竭虑之时,一封来自南京的加密电报,被机要秘书神色凝重地送了进来。
电报是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名义发来的,措辞冠冕堂皇,先是“嘉奖”东北义勇军在辽西等地“奋勇抗敌,屡挫日锋”,随即笔锋一转,强调“抗战乃全国一体之事业”,要求张汉卿“恪守军令,服从中央统一调度”,并“速将所部人员、装备、防区详情上报,以便统筹补给与策应”。电报最后,还“关切”地询问了于凤至女士“以一介女流,参赞军务,辛劳可嘉,然是否需回后方休养”云云。
指挥部内的空气瞬间仿佛凝固了。
张汉卿拿着电报纸,手背青筋微微隆起,脸上先是涨红,随即变得铁青。他猛地将电报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嘉奖?补给?策应?”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个词,“锦州血战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我们缺医少药、弹药匮乏的时候他们在哪里?现在看到我们在辽西站住脚了,就来摘桃子?还想摸清我们的底细!甚至……甚至还想打凤至你的主意!”
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愤怒到了极点。南京方面这封电报,看似关怀,实则包藏祸心,无非是忌惮他在东北自成格局,想要加以控制和削弱。
于凤至拿起电报,仔细看了一遍,神色却异常平静。她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相比于张汉卿的愤懑,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这封电报背后所代表的压力和机遇。
“汉卿,息怒。”她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越是如此,我们越要冷静。这封电报,恰恰说明我们在辽西做的事情,已经引起了南京,乃至更高层的注意。他们感到了不安。”
她走到张汉卿面前,目光灼灼:“他们想要我们服从,想要摸清我们的底细,无非是怕我们脱离掌控。但我们偏要让他们知道,东北抗日的事业,离不开这片土地上的军民,离不开你张汉卿的领导,也离不开我们‘自力更生’的路子!”
“你的意思是?”张汉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于凤至。
“回电。”于凤至清晰地说道,“首先,感谢中央嘉奖,表明我部坚决抗战之决心,与全国同胞共进退。其次,详细陈述我部目前面临之实际困难,尤其是日军封锁之下,物资极度匮乏,伤员救治艰难,请中央‘务必’、‘火速’调拨药品、弹药,并开放补给通道。将我们的困难,原原本本,放大数倍地摆给他们看!”
张汉卿若有所思:“……哭穷?”
“不仅是哭穷。”于凤至嘴角泛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更是将他一军。他们若真能拨下物资,解我们燃眉之急,自然最好,我们也承这份情,至少在表面上维持服从。他们若是只空口白话,拿不出实际东西,或者想借此插手我军内部事务,那么,日后他们再有任何指令,我们也有了搪塞和回旋的余地——非我不愿,实不能也,皆因中央未能解决我部基本所需。”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至于我本人,‘感谢’中央关怀,但‘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愿与汉卿及东北军民共存亡,无需休养。态度要谦恭,立场要坚定。”
张汉卿听完,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光芒所取代。他凝视着于凤至,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身边这个女子拥有的,不仅是超越时代的远见,更有应对复杂局面的惊人智慧和魄力。
“好!就按你说的办!”他下定决心,“谭海,立刻根据夫人的意思,草拟回电!语气要恭顺,困难要写足,特别是药品和弹药,往十倍上说!”
“是!”谭海精神一振,立刻领命而去。
处理完南京的电报,于凤至又将注意力拉回内部事务:“汉卿,外部压力只会越来越大。我们必须更快地夯实根基。‘二五减租’和春耕互助会在部分县乡推行遇到阻力,一些地主乡绅阳奉阴违,甚至暗中与日伪勾结。我打算明日亲自去几个重点乡镇巡视,一方面督促春耕,安定民心;另一方面,也要借机整顿一下,抓几个典型,务必让政令畅通。”
张汉卿看着于凤至清瘦却挺拔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愫,有依赖,有敬佩,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知道,她选择的这条路,同样布满荆棘。
“我让孙铭九从挺进支队抽调一个精锐排,护你周全。”他语气不容置疑,“前线有我,后方,就拜托你了。”
于凤至没有拒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走到窗边,望向远方。夜色深沉,但指挥部窗户透出的灯光,却像这黑暗世界里一颗倔强燃烧的火种。前线的血火,后方的暗流,内部的革新,外部的博弈,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辽西根据地残酷而真实的生存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