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顾长安觉得自己像是被封印在了一张温热的蚕茧里。胸口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块大石头,左腿更是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仿佛被千斤巨石锁住。
“唔……先生……”
一声软糯得像一样的呢喃,就在耳边响起,带着湿漉漉的热气。
顾长安费力地睁开眼,视线聚焦。
只见李若曦不知何时已经滚下了床,此刻正像只八爪鱼一样,整个人都趴在他的身上。少女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双手环着他的脖子,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这倒也罢了,毕竟也不是第一次。
可当顾长安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自己那条失去知觉的左腿时,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那里,沈萧渔呈一个极其豪放的“大”字型,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她的脑袋枕着顾长安的小腿,怀里还抱着他的脚踝(大概是梦里当成了剑柄或者鸡腿),嘴巴微张,一点晶莹的液体正摇摇欲坠。
好家伙。
这是全军覆没,集体阵亡在地板上了?
“若曦……醒醒。”
顾长安无奈,伸出手,轻轻捏了捏怀里少女的鼻子。
“嗯?”
李若曦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眼睫毛颤了颤,终于睁开了一条缝。当她看清自己此刻的姿势,以及身下顾长安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时,整个人像是被烫熟的虾子,猛地弹了一下。
“呀!”
少女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却因为动作太大,一脚踹到了旁边还在做美梦的沈萧渔。
“谁!谁偷袭本女侠!”
沈萧渔一个激灵,闭着眼睛就要鲤鱼打挺,结果忘了这是地板,“咚”的一声,脑门磕在了床沿上。
“哎哟!”
这下彻底醒了。
沈萧渔捂着脑袋,泪眼汪汪地看着眼前这一团乱麻的景象。
“这……这是哪儿?我怎么在地上?”她一脸懵圈。
“问你自己啊。”顾长安终于抽回了麻木的腿,坐起身,揉着太阳穴,“大概是昨晚有人嫌床太软,非要下来体验民间疾苦。”
“胡说!肯定是你!”沈萧渔指着他,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肯定是你半夜觉得冷,把我们吸过来的!你会妖法!”
李若曦此时已经羞得快要钻进地缝里了,她红着脸,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小声说道:“那个……我……我去做早饭!”
说完,便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间。
……
早饭是清淡的小米粥配爽口萝卜干,正好解昨晚的油腻。
饭桌上,叶婉君看着这一屋子神色各异的年轻人,眼中满是慈爱。
“长安啊,这几天太累了,今天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顾长安给顾安年夹了一筷子咸菜,“这几天就把脑子丢掉,陪这两个小家伙,还有若曦她们,在城里好好转转。爹,娘,你们也一起?”
“我们就不去凑热闹了。”顾谦笑着摆摆手,“你们年轻人玩你们的。只要记得,晚上回来吃饭就行。”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
湖畔的风很大。
顾灵儿和顾安年牵着线,满草地乱跑,笑声清脆。
李若曦手里拿着一只蝴蝶风筝,却怎么也放不起来。她笨拙地迎着风跑,裙摆飞扬,可那风筝总是飞起一人高,就一头栽下来。
“笨。”
顾长安看不下去了,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她,握住她手中的线轴。
“手要松,心要静。借风,不是跟风较劲。”
他贴着她的耳畔,手把手地教导。那只蝴蝶终于摇摇晃晃地飞上了天,越飞越高。
李若曦回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先生,眼中映着蓝天和风筝,满是崇拜与欢喜。
“喂!你们快看我的!”
不远处,沈萧渔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巨大的老鹰风筝。她根本不用跑,直接运起轻功,脚尖在树梢上一点,整个人如飞鸟般腾空而起,硬生生把那风筝带上了云端。
“怎么样!本姑娘这叫‘冯虚御风’!厉害吧!”
少女站在树顶,得意洋洋地冲下面喊。
“厉害厉害。”顾长安敷衍地拍了拍手,然后转头对李若曦说,“别学她,那是耍赖。”
……
是夜。
竹林小院里,顾长安教会了她们玩“斗地主”。
“炸弹!四个二带俩王!哈哈哈哈我赢了!”沈萧渔把牌往桌上一摔,嚣张得不行,“贴条贴条!顾长安,把你那张帅脸伸过来!”
顾长安无奈地叹了口气,任由她在自己脑门上贴了第三张纸条。
李若曦在一旁抿着嘴笑,手里捏着一对三,怎么也舍不得出,生怕炸了先生的牌。
“若曦妹妹,你出牌啊!别让他!”沈萧渔急道。
“我……我管不上。”李若曦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把牌拆了,单出了一张三。
顾长安:“过。”
沈萧渔:“……”
第二日,山海城外的普济寺,香火鼎盛。
李若曦跪在蒲团上,闭着眼,双手合十,求了很久很久。
“求什么呢?这么久?”顾长安站在殿外,看着走出来的少女。
“不告诉你。”李若曦背着手,俏皮地笑了笑,“说出来就不灵了。”
其实她求的很贪心。
一愿爹娘安康,二愿先生顺遂,三愿……年年岁岁,如今朝。
沈萧渔则是往功德箱里扔了一锭银子,对着佛祖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佛祖保佑,让我在京城能天天吃饱饭,还有……那个讨厌鬼别被人打死就行。”
临行的最后一晚。
沈萧渔把自己那个藏宝箱拖了出来,开始最后一次“清点家当”。
“这个梅子干给若曦妹妹路上吃,防止晕车。”
“这个牛肉脯给顾安年那小子留着,他在长身体。”
“这坛酒……”她看了一眼顾长安,有些肉疼,但还是推了过去,“便宜你了,留着路上解闷吧。”
李若曦则在一旁,借着烛火,细细地为顾长安缝补着衣衫上的一处脱线。针脚细密,那是临行密密缝的温柔。
顾长安看着她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茶。
这一刻的安宁,千金不换。
……
离别宴。
地点并非苏府,而是巡抚衙门的后花园。
江南巡抚裴敬居中,太子詹事李林甫、礼部侍郎张柬作陪。顾长安作为唯一的晚辈,坐在下首。
虽是家宴,却也透着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顾贤侄。”
裴敬端起酒杯,看着眼前这个即将入京的少年,眼中满是期许。
“此去京城,路途遥远,风浪亦大。但你要记住,无论何时,江南,都是你的退路。”
这句话,分量极重。这是一个封疆大吏的承诺,也是江南士族对顾长安的托底。
“多谢裴世伯。”顾长安起身,恭敬饮尽。
李林甫则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顾公子大才,到了京城,自有更广阔的天地。殿下已经在东宫扫榻以待,只盼公子,莫要忘了初心。”
这是一句敲打,也是一句拉拢。
顾长安放下酒杯,神色不卑不亢。
“学生只知读书,不懂朝局。到了京城,也就是换个地方读书罢了。”
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让李林甫有些无奈,却也更加欣赏。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没有剑拔弩张,只有对未来的期许与……各自心照不宣的算计。
……
翌日,天刚蒙蒙亮。
山海城的城门口,车马辚辚。
太子詹事的仪仗队伍已经整装待发,旌旗招展,气势恢宏。
周怀安早在昨日便已先行一步,说是要去京城给他们“打前站”,实则是怕离别的场面太煽情,老头子受不了。
顾家的马车停在队伍的末尾。
顾谦和叶婉君站在车旁,看着即将远行的三个孩子。
“长安,若曦,萧渔……”
叶婉君的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拉着三人的手,一遍遍地叮嘱,“天冷了记得加衣,饭要按时吃,要是受了委屈,就写信回来……”
“娘,放心吧。”顾长安抱了抱母亲,又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家里,就交给您了。”
顾灵儿和顾安年两个小家伙,死死地扒着车门,眼圈红红的,却懂事地没有哭闹。
“哥哥,姐姐,早点回来!”
“我们等你们!”
顾长安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扶着李若曦上了车。
沈萧渔最后看了一眼这生活了半个月的山海城,看了一眼那座巍峨的青麓山,一挥马鞭,翻身上了自己的那匹枣红马。
“走咯!”
少女一声清喝,带着几分潇洒,几分不舍。
“出发——!”
随着前军的一声号令,庞大的车队缓缓启动。
车轮滚滚,碾碎了清晨的露珠,也碾碎了江南的安逸。
顾长安坐在晃动的车厢里,掀开窗帘。
看着越来越远的父母亲人,看着那座渐渐模糊的城池。
他知道,此去京城,便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那里有谜团,有杀机,有不得不面对的宿命。
但他回过头。
看着身边正低头整理行李的李若曦,看着窗外那个骑在马上、哼着小曲护卫在侧的沈萧渔。
顾长安笑了。
他放下帘子,靠在软垫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京城……”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