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闲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最角落的三个小格子上。
一截漆黑如墨的树根,形似枯爪,正是鬼愁根。
一株通体暗紫的小草,叶片边缘生着细密的倒钩,正是断肠草。
还有几颗鸽子蛋大小、灰扑扑的果实,不起眼,却是剧毒之物“三步倒”。
还真给他了。
分量、年份,一丝不差,甚至比他预想的品质还要好。
郑oul 观里的主事人,是个狠角色。
他不仅看穿了我的试探,还选择将计就计,把这烫手的山芋又扔了回来。
他这是在告诉我:你的小把戏,我看见了。现在,轮到你表演了。演得好,有赏;演不好,死。
郑闲的心底,非但没有紧张,反而升起一股棋逢对手的快意。
他捏起那截鬼愁根,放在鼻尖下轻轻嗅了嗅,一股刺鼻的腥味直冲脑门。
“不错,年份很足。”
他放下鬼愁根,又拿起那株断肠草,指尖捻了捻叶片上的倒钩。
“呵,够劲。”
最后,他拿起一颗“三步倒”,两根手指轻轻一搓,果实外层的灰色粉末便簌簌落下。
他将沾染了毒粉的手指,放到嘴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
“!!!”
旁边的青玄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疯子!这个家伙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那可是“三步倒”的毒粉啊!见血封喉的玩意儿,他就这么……吃了?
然而,郑闲只是砸了咂嘴,表情淡然,仿佛刚才舔的不是剧毒,而是糖霜。
“味道也对。”
他拍了拍手,将手上的残余粉末拍干净,然后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如土色的青玄z玄子。
“药材我验过了,都是上上之品。看来,你们对治好那只‘仙鸟’,确实很上心。”
青玄子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郑闲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既然药材没问题,那我们就来谈谈诊金的事吧。”
“诊……诊金?”青玄子一愣。
“当然。”郑闲理直气壮地伸出两根手指,“我师父苍松子当年和你们约定好的报酬,我要双份。”
“什么?!”青玄z玄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你……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狮子大开口?”郑闲冷笑一声,逼近一步,“你可知这‘丹煞’之毒何等凶险?你可知我这药方里,需要用到多少珍稀的天材地宝?最重要的是,你可知为了拔除这丹煞,我要耗费多少心神,甚至折损多少道行?”
他每问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
青玄子被他那股疯癫又蛮横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后背“咚”地一声撞在了廊柱上。
“我告诉你,双份,一个子儿都不能少!”郑闲几乎是指着青玄子的鼻子在吼,“我若成功,你们青羊观的宝贝‘仙鸟’就能活。我若失败,这条命就赔给你们。这么算,你们稳赚不赔!”
“我……”青玄子被噎得满脸通红,他哪里敢答应这种事。
“做不了主?”郑闲的眼神里满是鄙夷,“那就滚去告诉你背后那个能做主的人。就说我苏玄说的,条件如此,答不答应,一句话!”
说完,他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青玄子,一把合上药箱,单手拎起,转身就走。
“带我去丹房。别拿那些糊弄外行人的地方搪塞我,我要你们炼制‘仙丹’的那个丹房。”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
青羊观的丹房,不在地面,而在地下。
入口隐藏在一座供奉着三清神像的偏殿里,由一整块厚重的断龙石封锁。
青玄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启机关,一条阴冷潮湿的台阶,蜿蜒着通向地底深处。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硫磺、硝石和某种奇异药香的味道。
越往下走,这股味道就越浓烈,温度也随之升高。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足有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巨大石窟,出现在郑闲面前。
石窟中央,矗立着一座三足双耳、通体赤红的巨型丹炉。丹炉高达两丈,表面铭刻着繁复的符文,炉身周围的地面,被灼烧得一片焦黑。
丹炉之下,地火熊熊,将整个石窟映照得忽明忽暗。
四个角落,分别站着四个身穿黑色劲装的汉子,他们面无表情,气息沉凝,如同四尊雕像,显然是此地的守卫。
他们看到郑闲这个陌生人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早已接到命令。
“地方不错。”郑闲打量着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将药箱放在一张石桌上,打开,开始分拣药材。
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有条不紊,透着一股奇异的韵律感。仿佛他不是在处理药材,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青玄子和那四个守卫,就这么远远地看着。
他们不懂药理,但他们接到的命令很简单:盯死他,记录下他的一举一动。
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一双冰冷的眼睛,正通过某种秘法,同样在注视着石窟内发生的一切。
郑闲将那些无毒的药材,按照君臣佐使的顺序,一一投入丹炉旁的药臼中,开始捣制。
整个过程,他都做得一丝不苟,极具观赏性。
一个时辰后,他终于处理完了所有的常规药材。
重头戏来了。
他拿起了那截漆黑的鬼愁根。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他的手上。
郑闲并没有直接将其投入药臼。他反而从药箱里,又取出了两味看似毫不相干的辅药——一段不起眼的甘草,和几片晒干的陈皮。
他将三者,一同放入一个更小的玉制研钵中。
“他在做什么?”
暗处的面具男,眉头微蹙。
甘草调和诸药,陈皮理气,这两样东西,和剧毒的鬼愁根放在一起……这是什么路数?
只见郑闲不紧不慢地用玉杵研磨起来。
他研磨的动作很奇特,时而顺时针,时而逆时针,时而重碾,时而轻磨,每一次转动和发力,都遵循着某种特定的节奏。
渐渐地,一股极其古怪的味道从研钵中散发出来。
既有鬼愁根的腥臭,又有甘草的甜腻,还有陈皮的辛香。三种味道混在一起,非但没有中和,反而催生出一种更加诡异、令人闻之欲呕的气味。
青玄子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
郑闲却仿佛乐在其中。
他一边研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造型古朴的白玉瓷瓶,拔开了瓶塞。
紧接着,他将研钵凑到丹炉下方的地火口,借着那灼热的温度烘烤。
“滋滋……”
研钵内的粉末,在高温下开始发生奇妙的变化,原本的黑色、黄色、褐色,渐渐融合成一种黯淡的、深灰色的粉末。而那股怪味,也随之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色无味、仿佛能麻痹人嗅觉的奇异气息。
郑闲看准时机,将研钵猛地一倾。
大部分的灰色粉末,都被他用一种极其巧妙的手法,瞬间抖进了那个小小的白玉瓷瓶里,然后迅速塞上了瓶塞,揣入怀中。
整个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
而他手中,只留下薄薄的一层药粉,紧贴在研钵内壁。
他面不改色地将研钵翻转过来,对着丹炉的方向,用力一拍。
“啪!”
那一层薄薄的药粉,化作一缕微不可见的青烟,飘进了熊熊燃烧的丹炉中。
做完这一切,他又用同样的手法,处理了断肠草和“三步倒”。
每一次,他都会加入不同的、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辅药,用独特的手法研磨,借地火烘烤,然后用电光石火般的动作,将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品装进自己的瓶子里,只将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样品”,弹入丹炉。
在外人看来,他确实是按照“以毒攻毒”的法子,将三种剧毒分门别类地处理,然后投入了丹炉。
没有人发现,那三种经过他炮制的剧毒,其精华早已被他偷梁换柱,收入囊中。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那所谓的药方,从一开始就是个幌子。
治好“仙鸟”是真,但真正的目的,是借助青羊观的力量,替自己炼制三味保命的奇毒!
此时,远处的石塔顶端,密室之中。
面具男看着水镜中显示的画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大人,此子……似乎真的在炼药。”身后的黑影低声道。
“他是在炼药。”面具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而且,是个中高手。”
“那我们……”
“继续看。”面具男打断了他,“他把戏演得越逼真,就说明他图谋的越大。我倒要看看,他这碗用剧毒熬出来的‘神仙汤’,到底要给谁喝。”
石窟内。
郑闲将所有药材处理完毕,全部投入丹炉。
他盖上炉盖,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开始催动地火,正式熬制。
他盘腿坐在丹炉前,双目紧闭,宝相庄严,真像一位得道高人。
青玄子见状,松了口气,对四个守卫吩咐道:“看好他!有任何异动,立刻通知我!”
说完,他便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压抑的地底石窟。
他要赶紧去向大人汇报。
这个苏玄,简直就是个怪物!
等所有人都离开,只剩下四个雕像般的守卫时,盘坐在丹炉前的郑闲,嘴角,无声地勾起一抹弧度。
他的神识,清晰地“看”到,自己怀中那三个白玉瓷瓶里,正静静地躺着三种全新的“杰作”。
鬼愁根炼出的“离魂散”,无色无味,吸入少量,便可让人的精神与肉体产生剥离感,陷入深度幻觉。
断肠草炼出的“化骨水”,平日里是固体粉末,遇水则化,腐蚀性极强,是他前世行走江湖的必备良品。
至于那“三步倒”,则被他炼成了一种名为“假死香”的奇物。点燃后,能让闻到的人瞬间陷入龟息假死状态,心跳呼吸全部停止,是脱身保命的不二法门。
有了这三样东西,自己在这龙潭虎穴之中,总算多了几分底气。
郑闲心中冷笑。
你们想看我表演?
好戏,还在后头呢。
他缓缓睁开眼,看了一眼炉火熊熊的丹炉,又瞥了一眼那四个一动不动的守卫。
“药,就快成了。”
他站起身,走到丹炉前,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监视着他的人听见。
“准备开炉,请‘仙鸟’吧。”
“不过我得提醒一句,拔除丹煞的过程,凶险万分,可能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景象发生。”
“我建议,无关人等,最好离远一点。”
“否则,被丹煞反噬,魂飞魄散,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郑闲的话语,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所有监视者的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丹煞反噬,魂飞魄散?”
石塔密室中,面具男身后的黑影声音透着一丝不解与警惕。“大人,这丹煞之说,虽古籍有载,但多是夸大其词。寻常炼丹,最多炸炉,何来魂飞魄散这等凶险?”
面具男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在水镜之上。镜中的郑闲,面色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悲天悯人的肃穆,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一场豪赌,而是一场普度众生的法事。
“寻常炼丹,自然没有。”面具男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但他炼的,是寻常丹药吗?”
用三种天下奇毒作为主材,试图去解另一种更神秘的“毒”。这丹方本身,就是一招险棋,一步地狱。
“他的意思是……他要用这丹煞做文章。”面具男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富有节奏的嗒、嗒声。“传令给青玄子,按他说的做。把‘金羽’带过去。”
“是。”黑影应声,又迟疑道,“万一……我是说万一,‘金羽’出了差错……”
“那他就用命来赔。”面具男的声音陡然转冷,“还有青玄子,也一起。”
黑影身形一颤,不敢再多言,悄然退下。
密室中,只剩下敲击扶手的嗒嗒声,和水镜中熊熊燃烧的炉火。
面具男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水镜,穿透了厚重的岩层,死死钉在郑闲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