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有郑闲自己知道,他冷汗都快下来了。
他确实懂医术,也懂一些粗浅的炼丹知识,这是他行走江湖的根本。
可他哪里懂什么“仙鸟”的经脉穴位?
这一针,纯粹是蒙的!
他依据的,是人体穴位图。
他在赌,赌这个改造,还没有完全改变它作为“人”的生理基础。
银针刺入。
那“仙鸟”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青玄子和道童们吓得又后退了几步。
郑闲却稳如泰山。
他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
一息。
两息。
三息。
捻住银针的手指,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
赌对了!
郑闲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他立刻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手指在针尾轻轻一弹。
“嗡——”
银针发出一声轻微的颤鸣。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银针的针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由亮银色,变成了漆黑色。
一缕缕比墨汁还要浓稠的黑气,从针尾冒出,在空气中消散。
“尸毒?”青玄子失声惊呼。
“哼,比尸毒更麻烦。”郑闲拔出银针,扔在地上,脸上露出一丝凝重。
“这是药毒和怨气凝结而成的‘丹煞’。”
“你们的‘换羽丹’,药力太过霸道,宿主的身体根本无法完全吸收,日积月累,残余的药毒便淤积在经脉之中。”
“再加上宿主神智未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心中怨气冲天。二者结合,便成了这索命的丹煞。”
“丹煞一起,由内而外,腐蚀生机。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
郑闲半真半假地解释道。
这些说辞,都是他刚刚根据观察和那丝精神波动,临时编出来的。
但听在青玄子耳中,却如闻大道纶音,每一个字都说到了点子上!
“丹煞……丹煞……”
青玄子喃喃自语,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想起了炼丹典籍中的一些记载,确实有类似的说法。
他只当是前人危言耸听,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那……那可有破解之法?”青玄子急切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哀求。
郑闲瞥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水井边,仔仔细细地洗了手,仿佛刚才碰了什么极度污秽的东西。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
他慢悠悠地开口,吊足了青玄子的胃口。
“不过,要根除丹煞,需要用到几味极其罕见的药材。而且,手法极为繁琐,需要一个绝对安静、不受打扰的环境。”
青玄子何等人物,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
这是在提条件了。
“小友放心!”他拍着胸脯保证,“从今天起,你就是这青羊观的副观主!除了贫道的静室,观内任何地方,你都可以来去自如!”
“你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开口!就算是天上的龙肝,地上的凤髓,贫道也给你弄来!”
“贫道只有一个请求,”青玄子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恳求和威胁,“三日后,太子殿下派来的内侍就要到了。届时,我需要看到至少一只……健康的‘仙鸟’。”
“否则,你我,还有这满观的道士,都得给这些失败品陪葬。”
郑闲心中冷笑。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的,就是这“副观主”的名头,这“来去自如”的权力。
只有这样,他才能摸清这青羊观的底细,找到他们进行这邪恶实验的真正目的,以及……找到关押其他受害者的地点。
“成交。”
郑闲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
他转身,重新看向那只瘫在地上的“仙鸟”,眼神深处,闪过一丝谁也没有察觉到的怜悯。
他没有办法根治它。
但他,可以给它一个解脱。
……
入夜。
郑闲得到了一间独立的客房,就在青玄子静室的隔壁。
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对此,郑闲心知肚明。
他将一张纸铺在桌上,提笔写下了一份药方。
药方上的药材,大部分都是真实存在的,用于清热解毒、固本培元。
但在最后,他加上了三味药。
“鬼愁根,断肠草,三步倒。”
这三味药,单独拿出来,都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但郑闲用一种极为巧妙的配比,将它们和其他温和的药材写在了一起。
外行人看,只会觉得这份药方有些古怪。
但只要是稍微懂点药理的,就会看出其中的凶险。
他在试探。
试探这青羊观的底蕴,试探青玄子的炼丹水平。
如果他们看不出问题,直接把药材找来,那说明他们不过是一群半吊子,全靠苍松子留下的丹方行事。
如果他们看出来了,那事情反而更有趣。
说明这里,还藏着真正的高手。
写好药方,他吹干墨迹,推门而出。
守在门口的道童立刻躬身行礼:“苏仙长有何吩咐?”
“把这个,交给青玄子观主。”郑闲将药方递了过去,语气淡漠,“告诉他,这是第一阶段‘拔毒’所用的药材,让他尽快备齐。记住,年份、产地,一样都不能错!”
“是。”道童恭敬地接过药方,匆匆离去。
郑闲关上房门,却没有立刻休息。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青羊观的夜晚,比他想象的要……热闹。
一队队手持长剑的道士,在观内来回巡逻,步履沉稳,气息悠长,分明都是练家子。
这哪里是道观,分明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军营。
而他的窗外,不远处,就是那座关押“仙鸟”的独立小院。
此刻,院门紧锁,但隐隐有微弱的火光从墙头透出,还有人影晃动。
他们在做什么?
郑闲的目光,越过那座小院,投向了更深处。
在道观的最后方,靠近后山悬崖的地方,有一座独立的七层石塔。
那座塔,通体漆黑,没有任何窗户,只在塔顶,悬挂着一盏终年不灭的长明灯。
白天来的时候,他曾远远望见。
青玄子只说那是供奉历代祖师的灵塔,任何人不得靠近。
但郑闲的直觉告诉他,那座塔,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他收回目光,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
身体在休息,大脑却在疯狂运转。
“仙鸟”计划,太子,苍松子,青玄子,神秘的石塔……
一个个线索,在他脑中交织成一张复杂的大网。
他感觉自己,已经触碰到了这张网的边缘。
而想要扯开它,他需要一把更锋利的刀。
……
与此同时。
青玄子的静室内,灯火通明。
他拿着郑闲给的药方,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在他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身穿黑衣,脸上带着青铜面具的男人。
男人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坐着,整个房间的气氛,都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压抑无比。
“特使大人,您看……这方子?”
青玄子将药方,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面具男伸出两根手指,夹住药方,拿到眼前。
他的目光在药方上扫过,房间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片刻后,他将药方放在桌上。
“鬼愁根,断肠草,三步倒……”
面具男的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干涩而刺耳。
“以毒攻毒,好大的魄力。”
青-玄子连忙道:“此人自称是苍松子的后人,名叫苏玄。今天刚到,一眼就看出了‘仙鸟’的问题所在,称之为‘丹煞’……”
他将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详细说了一遍。
面具男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
“咄,咄,咄……”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青玄子的心上。
“砸了信物,自证清白?”面具男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苍松子那个老疯子,确实能教出这种小疯子。”
“大人的意思是……此人可信?”青玄子试探着问。
“信与不信,不重要。”
面具男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看着远处那座漆黑的石塔。
“重要的是,他有没有用。”
“这方子,前九成的药材,都是对症的。至于最后那三味剧毒……”
面具男冷笑一声。
“他不是要以毒攻毒,他是在试探我们。”
“他想看看,这青羊观里,除了你这个废物,还有没有识货的人。”
青玄子被骂作废物,却连个屁都不敢放,只能尴尬地笑着。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照方抓药。”
面具男的回答,出乎青玄子的意料。
“啊?连那三味毒药也……”
“对。”面具男转过身,青铜面具在灯火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他要演,我们就陪他演。”
“他不是要拔毒吗?我们就把药材给他。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想用这三味毒药,熬出什么灵丹妙药来。”
“另外,”面具男的语气变得森然,“派人,二十四时辰,给我盯死他。”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说了几个字的梦话,我都要知道。”
“一旦他有任何异动,或者……治不好‘仙鸟’。”
面具男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下切的手势。
“不必再来问我,就地格杀,尸体……扔进丹炉,炼了。”
“是!”
青玄子躬身领命,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的道袍。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接了过去。
“你……你在这里等着!不许乱走!”
他丢下一句狠话,便捏着骨哨,匆匆跑进了后院。
郑闲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这座小小的道观。
院子里,种着几棵老槐树,石桌石凳,一尘不染。
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
可郑闲却敏锐地察觉到,在这份寻常之下,隐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太安静了。
道观的安静,像是一块厚重的湿布,死死蒙住了口鼻。
没有风声,没有虫鸣,甚至连远处山林应有的鸟叫都消失了。这片天地仿佛被一个无形的罩子笼罩,隔绝了内外一切的生机。
这不是宁静,这是死寂。
郑闲眼帘微微垂下,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全身的感知早已如同蛛网般铺开。
他“听”到了。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一种更玄妙的感知。
屋檐的阴影里,有东西。假山石的缝隙后,有东西。就连他脚下这片看似平整的青石板地砖下,都蛰伏着某种冰冷的意志。
一道,两道……足足十几道。
这些“视线”没有人类的温度,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就像是一具具冰冷的石雕,只是被赋予了“观察”这个唯一的指令。
是傀儡?还是某种诡异的道法造物?
郑闲心里泛起嘀咕。看来这青羊观的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还要浑。那个藏在幕后的家伙,不仅心思缜密,手段更是诡谲。
这就有意思了。
要是对手太蠢,那岂不是太无趣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
青玄子几乎是小跑着从后院冲了出来,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额角的冷汗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油腻的光。他怀里抱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药箱,像是抱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砰!”
药箱被重重地砸在院中的石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你要的药材!全……全都在这里了!”青玄子喘着粗气,声音喊得很大,似乎想用音量来掩盖自己内心的颤抖。
郑闲缓缓睁开眼,目光掠过青玄子写满“心虚”二字的脸,落在了那个药箱上。
他没急着打开,反而慢悠悠地问了一句:“道长跑这么快做什么?后面有鬼在追你吗?”
青玄子表情一僵,脱口而出:“胡说!朗朗乾坤,哪……哪来的鬼!”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连忙干咳两声,强行板起脸:“少废话!药材给你了,你要是治不好仙鸟,提头来见!”
郑闲像是没听见他的威胁,径直走到石桌前。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药箱的雕花纹路,指尖的触感冰凉。
“咔哒”一声,箱盖打开。
一股浓郁、复杂,混杂着草木清香与泥土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里用明黄色的锦缎分格,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十种药材。有人参、灵芝这类名贵之物,也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根茎叶果,无一不品相极佳,显然是精心搜罗的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