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我要去打县城了?”
郑闲慢条斯理地用手指擦了擦碗沿的一点油渍,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打打杀杀,那是莽夫所为。我们是去……讲道理的。”
“讲道理?”
郑安和老者面面相觑,更糊涂了。
跟官府讲道理?
这比攻打县城听起来还要离谱。
郑闲将空碗放到一边,站起身来,踱了两步。
篝火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地上摇曳,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
“老丈,我问你,王二麻子为什么能在这片山林里横行霸道这么多年?”
老者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他……他们心狠手辣,手底下人多……”
“错。”
郑闲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他心狠手辣,总有比他更狠的。他手底下人多,能多得过县里的驻军吗?他能安稳盘踞于此,只有一个原因——他对于县里的某些人来说,是‘有用’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迷惑的脸,继续解释道:“这片山林,地处偏僻,山民流民混杂,官府懒得管,也管不过来。但这里并非一无所有,来往的行商、山里的产出、甚至是像你们这样逃难的人……这些都是油水。官府的手伸不进来,或者说,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于是,王二麻子这样的地头蛇就应运而生了。”
“他就像官老爷们养在山里的一条狗,替主子们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定期摇着尾巴送一部分到县衙里。主子们拿了钱,自然会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你觉得,县里的人会在乎王二麻子这条狗的死活吗?”
这番露骨至极的话,让老者听得心惊肉跳,却又觉得醍醐灌顶。
他活了大半辈子,隐约也懂些其中的门道,却从未有人像郑闲这样,把这层血淋淋的窗户纸捅得如此干脆。
“郎君的意思是……他们只认钱,不认人?”老者试探着问道。
“对,也不全对。”
郑闲的嘴角终于泛起一丝冷笑,那笑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森然,“他们不仅认钱,还认‘规矩’。现在,我们把他们的狗打死了,断了他们的财路,这就是坏了‘规矩’。所以他们一定会来,但不是来给王二麻子报仇,而是来找一个新的、能给他们送钱的、懂‘规矩’的人。”
郑安恍然大悟:“所以郎君才说,我们主动出击,去给他们送孝敬?”
“不错。”郑闲点了点头,但随即话锋一转,“但这个‘孝敬’,要怎么送,送什么,由谁去送,这里面的门道可就深了。”
他随手从火堆旁抄起一根烧得半截焦黑的木棍,在松软的泥地上画了一个圈。
“这里,是县城。”
他又在圈外画了一个点。
“这里,是我们。”
“如果我们现在派个人,带上金银,偷偷摸摸地去县衙,找到管事的县尉或者县丞,说我们是杀了王二麻子的人,以后这片地盘的孝敬由我们来交。你们猜,会是什么结果?”
不等两人回答,郑闲便自问自答:“结果就是,我们的人会被当场拿下,严刑拷打,逼问出我们这里的虚实和所有财物藏匿的地点。然后,官府就会举着‘剿匪’的大旗,名正言顺地过来,把我们的人杀光,把我们的东西抢光。这笔钱,他们拿得心安理得,还落得一个剿匪有功的好名声。我们,就是那只主动送上门去被宰的肥羊。”
冷汗,顺着老者的额角滑落。他刚才还觉得这个主意可行,现在被郑闲一分析,才惊觉其中的凶险。他们这些流民,在官府眼中,连人都算不上,杀了也就杀了,根本无人问津。
“那……那该如何是好?”老者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郑闲没有理会他的绝望,只是用木棍在地上重重一点,语气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所以,我们不能当贼,不能当匪!我们要当……‘功臣’!”
“功臣?”郑安的眼睛亮了。
“没错!”郑闲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王二麻子是什么人?是土匪!是流寇!更是……‘叛逆’!”
他眼神幽深,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会亲自去一趟县城。但不是去送礼,而是去‘报案’!就说我们发现王二麻子这伙盗匪,暗中勾结山外的势力,囤积兵甲,意图不轨!我,郑闲,身为大唐子民,见此情形,义愤填膺,于是散尽家财,召集义士,与这伙叛逆血战一场,终将他们悉数歼灭,为朝廷除此大害!”
这番话说得是如此的理直气壮,仿佛事实本就如此。郑安和老者都听傻了,他们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把一伙打家劫舍的土匪,硬生生说成是图谋不轨的叛逆?这……这也太……
“可……可有证据?”老者颤声问道。
“证据?”郑闲嗤笑一声,“证据,是可以‘找到’的。王二-麻子识字吗?”
老者想了想,摇了摇头:“他一个杀猪的,哪里识得什么字。”
“那不就结了。”
郑闲将手里的木棍丢进火堆,溅起一串火星,“找几个识字的,伪造几封书信,内容就写他们如何与外人联络,约定起事日期。再从他们缴获的那些破铜烂铁里,挑几件像样的,就说是他们私藏的‘军械’。人已经死光了,死人是不会开口辩解的。我们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这番操作,简直是颠覆了老者一生的认知。他呆呆地看着郑闲,感觉眼前这个年轻的郎君,比山里最狡猾的狐狸还要狡猾百倍。
郑闲没有停下,继续说道:“光有‘功劳’还不够,我们还得送上‘诚意’。我会从王二-麻子的赃款里,分出一大笔,作为‘缴获的叛逆资财’,上交县衙。但是,这笔钱不能全给。”
他伸出三根手指:“三成,我们只交三成。剩下的,就说是为了剿匪,抚恤义士,已经花销掉了。一个清廉如水、不贪功劳、一心为国的‘义民’形象,不就立起来了吗?”
郑安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激动地说道:“郎君高明!如此一来,我们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县里的官老爷们得了天大的功劳,又拿了实打实的好处,定然会为我们美言几句!”
“美言?”郑闲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你太小看官场里的无耻了。他们只会把这份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最多,在公文里提一句,有‘义民郑某’协助。他们得了里子,也得了面子,自然不会再来找我们的麻烦。甚至为了掩盖这功劳的真相,他们还会主动帮我们封锁消息,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就是他说的,“用另一种方式给孝敬”。
送的不是贿赂,是功劳。
送的不是金银,是政绩。
他把刀递到了官府手里,让他们去收割名声和利益,而自己,则在刀光血影之后,悄然隐去,换来最宝贵的生存空间和发展时间。
这一整套环环相扣的计策,听得老者和郑安如痴如醉,看向郑闲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敬畏,变成了近乎狂热的崇拜。
这已经不是凡人的智慧了,这是鬼神之谋!
“老丈,”郑闲的目光重新落回到老者身上,语气变得温和了些,“现在,你还觉得我们是在送死吗?”
老者“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对着郑闲连连叩首:“郎君……郎君真乃神人也!老朽有眼不识泰山,险些误了大事!老朽该死,老朽该死!”
“起来吧。”郑闲伸手虚扶了一下,“我需要你的帮助。”
老者连忙爬起来,恭敬地躬着身子:“郎君但有吩咐,老朽万死不辞!”
“很好。”郑闲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在这附近生活多年,对县里的情况应该比我们都熟。我要知道,如今的县令姓甚名谁,是何出身,有何喜好?县尉、县丞又是些什么货色?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越详细越好。”
信息,永远是博弈中最重要的筹码。
老者闻言,精神一振,连忙道:“郎君问对人了!这清河县的县令,名叫吴文德,据说是走了京城某个贵人的门路才下来的。此人……没什么大本事,但极为贪财,还好面子。平日里最喜欢舞文弄墨,自诩风雅。县尉姓张,叫张猛,是个粗人,据说是军伍出身,为人蛮横,是县令的爪牙。至于县丞李师爷,那才是真正难缠的角色,笑面虎一个,一肚子坏水,县里的大小事务,多半都是他在背后拿主意……”
老者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将他道听途说来的各种消息,事无巨细地全部说了出来。
郑闲静静地听着,不时点头,将这些关键信息一一记在心里。
一个贪财好面的县令,一个蛮横无脑的县尉,一个阴险狡诈的县丞。这三个人构成的权力核心,充满了可以利用的缝隙。
待老者说完,郑闲又转向郑安:“郑安。”
“在!”郑安立刻挺直了腰板。
“从今天起,从我们的人里,挑出二十个最精悍、最机灵的。好吃好喝供着,把最好的衣服都给他们换上。我要他们三天之内,看起来不像流民,要像我的家丁护卫!”
“另外,找几个会写字的,把‘罪证’给我备好。再准备一份厚礼,就从王二麻子的金银里出,要足够亮眼,但又不能显得我们富得流油。这个度,你自己把握。”
“最重要的一点,”郑闲的眼神变得极其严肃,“从现在开始,加强营地警戒,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我们去县城的消息,要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在我回来之前,一切照旧,练兵、打铁、开荒,一样都不能停。要让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建设家园,而不是在密谋什么大事。明白吗?”
“是!郎君放心,郑安明白!”郑安用力地点头,眼中燃烧着兴奋的火焰。
交代完一切,郑闲才重新坐下,拿起一块半凉的烤肉,慢慢地啃了起来。
广场上,篝火依旧在燃烧,人们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大部分人依旧沉浸在饱餐一顿的幸福之中,对即将到来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
而在这片喧闹的背景下,一个足以搅动清河县风云的阴谋,已然悄然成型。
郑闲咀嚼着口中有些干硬的肉块,目光越过跳动的火焰,望向县城的方向。
吴文德……张猛……李师爷……
他将这几个名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希望你们,会喜欢我送上的这份大礼。
三天后,天色刚蒙蒙亮。
营地里的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几缕青烟,在晨间的薄雾中袅袅升起。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偶尔传来几声呓语和鼾声,为这片寂静增添了几分生气。
但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气氛却截然不同,肃杀而又紧张。
二十名汉子静静地站成两列,他们身上的破烂衣衫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统一的青黑色劲装。
虽然布料不算上乘,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
腰间束着宽皮带,脚上蹬着崭新的黑布靴,整个人看起来挺拔而利落。
他们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三天前那种流民特有的麻木和惶恐。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压抑许久的悍勇的尊严。
充足的肉食和休息让他们恢复了气力,而郑闲给予他们的目标和身份,则让他们重新找到了灵魂。
他们不再是无家可归的流民,而是郑氏郎君的护卫。
郑安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的变化最大。
他穿着一身比其他人稍好一些的深蓝色武士服,腰间挎着一柄从王二麻子匪巢里搜出来的钢刀,刀柄上缠着新的牛皮绳。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一杆随时准备出鞘的标枪。
郑闲负手站在他们面前,他自己也换了一身行头。
一件月白色的长衫,腰间系着一条玉带,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
他没有佩戴任何武器,但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却比任何刀剑都更具威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