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陈静的声音陡然变冷,眼神锐利如刀,“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没事了。”
刘致远刚刚升腾起的喜悦瞬间冻结在脸上,他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呼吸都为之一窒。
“税务问题,天辰需要有人负责。”陈静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预报,“阿Kit失踪,很多经手的事情说不清楚。而你,作为项目的主要参与人员之一,尤其是在金龙项目后期表现出色,有些流程上的‘疏忽’,需要有人承担起来。”
流程上的疏忽?承担起来?
刘致远的心像坐过山车一样,从云端猛地坠入冰窟。他明白了,所谓的“洗清嫌疑”,只是把他从“商业受贿”的重罪中暂时摘出来,但另一顶“工作失职”或者“违反公司财务流程”的帽子,已经稳稳地扣了下来。他还是那个需要为整件事情负责的替罪羊。
“为什么是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带着不甘和愤怒,“那些流程,很多都不是我经手的,是阿Kit……”
“阿Kit在哪里?”陈静打断他,目光冰冷,“谁能证明你不是他的同谋,或者不是受了他的指使?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经手的那部分环节存在问题。要么,你承认是工作疏忽,承担相应的管理责任;要么,调查组可能会重新审视那五万块钱和你声明的真实性。”
赤裸裸的威胁,要么认下这莫须有的“失职”,要么就回到“受贿”的原点,这是一个根本没有选择的选择题。
刘致远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愤怒和屈辱让他几乎要失控。他猛地站起身,双眼通红地瞪着陈静:“你这是逼我,你们自己内部管理混乱,凭什么让我来背这个黑锅。”
陈静看着他激动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连坐姿都没有变一下。“黑锅?”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刘致远,你以为职场是什么?过家家吗?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这个道理,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我做错了什么?”刘致远几乎是在嘶吼,“我兢兢业业工作,被人陷害,现在还要被你们推出去顶罪,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帮我。”
“帮你?”陈静终于也站起身,她比刘致远略矮,但那股强大的气场却完全压制了他,“我让你避免了牢狱之灾,给了你一个相对体面的下场,这难道不是在帮你?难道你以为,凭你自己,能对抗得了卓越背后那些势力?能洗得清这满身的污水?”
她一步步逼近刘致远,目光如炬:“认清现实吧。现在的结果,已经是我能为你争取到的最好局面。离开天辰,承担你该承担的责任,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否则……”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下一次,就不会只是丢掉工作这么简单了。你老家那些事我也不一定能捂得住。”
老家那些事?刘致远的瞳孔猛地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她知道了?她知道了秦雪娇和孩子的事,她是在用这个威胁他?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像一只被彻底捏住了七寸的蛇,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看着他那副绝望而愤怒的样子,陈静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冷。“明天,会有人把离职文件和相关的说明材料送过来。签了字,你就自由了。”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径直走向门口。
在手触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她停顿了一下,背对着他,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调补充了一句:“刘致远,深圳不相信眼泪,只相信结果。好自为之。”
“哐当”一声,房门被关上。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刘致远一个人,还有那满室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僵立在客厅中央,久久没有动弹。陈静最后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回荡——“深圳不相信眼泪,只相信结果。”
结果?这就是结果?他用尽力气挣扎,甚至不惜签下那份可能埋着陷阱的声明,最终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被当作弃子、还要感恩戴德的“体面下场”?
愤怒、屈辱、不甘、绝望……种种情绪像岩浆一样在他胸腔里翻滚、冲撞,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宣泄的出口。他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
他猛地抓起茶几上的一个玻璃烟灰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面巨大的落地窗!
“砰——!”一声闷响,烟灰缸被厚实的玻璃弹了回来,滚落在地毯上,连一丝裂痕都没有留下。就像他的反抗,在这铜墙铁壁般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他颓然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攥着昂贵的地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却没有一滴眼泪。
原来,成年人的崩溃,真的是无声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璀璨而冷漠的都市夜景。深圳,这座他曾经满怀憧憬而来的城市,最终却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给了他最深刻的一课。
这里没有温情,只有利益;没有绝对的清白,只有权衡后的牺牲。他太天真了,天真到以为凭借努力和一点点小聪明就能站稳脚跟,天真到以为陈静那样的人会真心帮他。
现在,梦醒了。代价是遍体鳞伤,和一份即将背上的、并不属于他的工作污点。
第二天,果然有人送来了离职文件和一份措辞严谨的“情况说明”,要求他承认在项目执行过程中存在“流程执行不严、监管不到位”的责任。送文件的人依旧是面无表情,公事公办。
刘致远看着那份文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再愤怒,也没有再挣扎。他知道,这一切早已注定。他拿起笔,在那份将他定性为“失职者”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稳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签完字,送文件的人收走资料,同时递给他一个信封:“这是公司给你的离职补偿,以及……陈总个人给你的一点心意。”
刘致远接过那个厚厚的信封,没有打开看。他知道,这里面不仅是钱,更是买断他沉默、让他乖乖消失的封口费。
来人离开后,刘致远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感觉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这钱,沾着屈辱,带着妥协的味道。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停在小区门口,陈静坐在驾驶室里,似乎正在打电话。她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隔着十几层楼的高度,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陈静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对着电话说了句什么,然后便发动车子,汇入了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一切都结束了。
刘致远收回目光,看着手中那个信封。他忽然冷笑一声,走到垃圾桶旁,将那个装着“补偿”和“心意”的信封,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塞了进去。
他不要这沾着污点的钱。哪怕身无分文,哪怕前路迷茫,他也不要这种施舍般的“干净”。
他回到房间,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那个简陋的帆布包。笔记本,几件旧衣服,还有母亲塞的已经干硬的馒头。他的东西少得可怜,仿佛他从未在这座城市真正留下过痕迹。
当他拉上帆布包拉链,准备离开这个囚禁了他数日的“安全屋”时,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贴着站台票的笔记本上。
他拿起笔记本,翻到贴着1991年7月15日站台票的那一页。那张泛黄的纸片,像一个遥远的梦。他看了很久,然后缓缓地、郑重地,将那一页从笔记本上撕了下来。
他将那张承载着青春离别和无数回忆的站台票,小心翼翼地夹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然后,他将那个写满了南下以来迷茫、挣扎与痛苦的笔记本,连同里面那些未及梳理的情感与思绪,毫不犹豫地扔进了垃圾桶,与那个装钱的信封作伴。
过去的一切,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他都决定留在这里了。
他背起帆布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让他感到绝望和屈辱的房间,然后毅然决然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回头。
电梯下行,载着他离开这个高档的牢笼。走出大楼,站在深圳初夏明媚的阳光下,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身无分文,背负着并不光彩的离职原因,前途一片迷茫。他在深圳,似乎已经走到了绝路。
他该去哪里?能去哪里?
回老家吗?如何面对父母失望的眼神?如何面对那个他辜负了的女人和未出世的孩子?
留在深圳?举目无亲,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看着周围行色匆匆的人群,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无家可归的茫然。
就在这时,他腰间的bp机,又一次震动了起来。
刘致远下意识地皱眉,以为又是那些阴魂不散的骚扰。他本不想理会,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掏出来看了一眼。
屏幕上显示的,不是一个号码,而是一行简短的汉字留言。留言的人,是那个他以为早已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名字——
夜澜。
留言的内容只有一句话,却像一道划破浓雾的闪电,瞬间击中了他:
“如需帮助,可至深南中路‘星光咖啡馆’。下午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