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从齐王府归来后,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波澜,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应对眼前的危机中。她依照萧执的指点,不再理会市井间恶毒的流言,转而将全部侦查力量集中到北狄副使阿古勒与工部钱益之、林同知之间的隐秘联系上。军器监内部,则进一步加强戒备,同时加速“破虏弩”的成本优化与工艺固化,她必须确保手中握有实实在在的功绩,才能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站稳脚跟。
等待的日子煎熬而漫长。京城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道投向军器监的目光都带着审视与猜忌。三司会审依旧在进行,却迟迟没有结论传出,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角力。
这日深夜,沈清弦仍在值房核对新一批弩机的物料清单,窗外忽然传来急促却轻巧的叩击声。翠珠迅速开门,赵铁带着一身夜露闪身而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凝重。
“大人!有重大发现!”赵铁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兴奋,“我们的人日夜盯着四方馆,终于逮到狐狸尾巴了!就在两个时辰前,钱侍郎府上的二管家,乔装成一个卖夜宵的小贩,悄悄从四方馆后门溜了进去,足足待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出来!他出来时,怀里揣着一个明显沉甸甸的包袱!”
沈清弦猛地站起身:“确定是钱府二管家?看清包袱了?”
“千真万确!那老小子烧成灰我们都认得!包袱不大,但看他揣着的姿势,绝对是金银之类的重物!”赵铁笃定道,“我们的人没敢打草惊蛇,一直跟着他回了钱府。”
“好!”沈清弦眼中寒光一闪,“继续盯死!特别是四方馆那边,阿古勒和他亲信接下来的动向,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是!”赵铁领命,又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几乎就在赵铁离开的同时,窗棂再次传来信号——是“墨韵斋”的信鸽到了。翠珠取回竹管。沈清弦拆开,上面的字迹依旧瘦劲,内容却让她心跳加速:
“太医院吏目周淮,三日前其郊外别院新纳一美妾,耗资不菲,钱款来源不明。查其与钱府三公子妾室柳氏往来密切。柳氏兄乃城南‘百草堂’东主,该堂近期购入一批珍稀药材,其中数味,与‘断肠散’配方所需重合。时机将至,证据链已成,静待东风。”
东风?什么东风?沈清弦捏着纸条,指尖微微颤抖。萧执已将最关键的物证线索送到了她面前!太医院吏目周淮突然获得巨款,其亲戚的药堂恰好购入了配制“断肠散”的药材!这几乎锁定了毒药的来源!现在,只缺最后一步——证明钱府通过二管家向阿古勒行贿,坐实他们勾结陷害的罪名!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周明急促的声音:“少监大人!兵部紧急军报!北境八百里加急!”
沈清弦心中一凛:“进来!”
周明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份插着羽毛的紧急军文抄件,脸色发白:“大人,是谢老将军亲自签发的军报!北狄左贤王兵败被杀,其部众溃散!王庭由大单于幼子继承,但政局未稳。然而,就在三日前,北狄一支骑兵突然越过边境,突袭了我军一处粮草营,虽被击退,但……但谢老将军在军报中强调,此番袭击颇为蹊跷,不像大规模进攻,反倒像是……故意挑衅!”
北狄内乱暂息,却立刻发动边境挑衅?沈清弦瞬间明白了萧执所说的“东风”是什么!这是阿古勒和钱益之等人导演的一出戏!他们需要边境冲突来加剧紧张气氛,为他们破坏和议、嫁祸主战派的行为制造“合理性”!而这支“蹊跷”的狄骑,很可能就是阿古勒能动用的、忠于已死左贤王的部队!
“东风……来了。”沈清弦喃喃自语,眼中闪过决然的光芒。她立刻对周明道:“周监丞,你立刻将我们整理好的、关于工部以往供给劣质军械导致损失的详细清单,以及近期优化‘破虏弩’造价已降低三成的确凿证据,准备好。随时备用!”
“是!”周明虽不明所以,但见沈清弦神色凝重,立刻领命而去。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铺开信纸,迅速写下一封密信,将赵铁发现的线索与萧执提供的证据整合在一起,条理清晰,证据链完整。她将信用火漆密封,交给翠珠:“立刻通过最紧急的渠道,送往‘墨韵斋’古掌柜手中,请他……转呈该看的人。”她相信,萧执知道该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将这致命一击送到御前。
次日清晨,大朝会。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北境军报的内容显然已在高层传开,主和派官员个个面色沉痛,而主战派则怒容满面。
果然,刚一开朝,钱益之便迫不及待地出列,声音悲愤:“陛下!北狄背信弃义,内乱方息,便悍然犯边!可见其求和之心不诚,狼子野心未改!此前种种,皆为缓兵之计!臣恳请陛下,立即中止和议,严惩倡和之人!并重新审视边备,某些耗资巨大却收效甚微的军械项目,当立即停止,集中财力,巩固边防!”
林同知立刻附和:“钱尚书所言极是!北狄反复无常,非强力不足以震慑!然强力需脚踏实地,而非好高骛远!臣听闻军器监所制新弩,造价高昂,于实战中却未必如鼓吹那般神效,恐徒耗国帑,误国误军!”
几位御史也纷纷出列,言辞激烈,将边境冲突的责任隐隐引向主战派的“强硬”刺激了狄人,并再次抨击“破虏弩”项目。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皇帝眉头紧锁之际,一直沉默的齐王萧执,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却瞬间吸引了大殿内所有的目光。他缓缓出列,面色依旧苍白,声音却清晰平稳:“陛下,臣有本奏。”
大殿顿时安静下来。齐王极少在朝堂上主动发言,他的开口,往往意味着重大转折。
“讲。”皇帝目光投向他。
萧执微微躬身,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语气平淡无波:“臣近日偶得一些线索,关乎北狄正使暴毙一案,觉事有蹊跷,不敢隐瞒,特呈报陛下圣裁。”他顿了顿,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脸色骤变的钱益之和林同知,“据查,北狄副使阿古勒,与朝中某些官员过往甚密,常有财物往来。就在正使暴毙前夜,更有某部侍郎府邸管家,秘密潜入四方馆,馈赠重金。而太医院某吏目,近期突然获赠巨资,其亲属药铺,恰在案发前购入数味配制‘断肠散’之罕见药材。臣以为,正使之死,恐非狄人内斗那般简单,或与我朝内部有人欲破坏和议、牟取私利有关。请陛下明察。”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在大殿中炸响!虽然没有直接点名,但“某部侍郎”、“馈赠重金”、“太医院吏目”、“断肠散”……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指向性已然明确无比!
钱益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厉声道:“齐王殿下!此言何意?无凭无据,岂可血口喷人!”
林同知也慌忙出列:“殿下!此乃诬陷!定然是有人欲盖弥彰,陷害忠良!”
萧执看都未看他们一眼,只将奏折递给内侍,淡淡道:“本王只是将所知线索禀报陛下。是非曲直,自有圣断。至于证据……”他微微侧首,目光似乎不经意地落在沈清弦身上,“军器监近日似乎也发现了一些异常,或许……云少监可以补充一二?”
瞬间,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沈清弦身上!钱益之等人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出列跪倒,声音沉静而有力:“陛下明鉴!齐王殿下所言,与臣近日所察,确有吻合之处。臣奉旨督查军械,发现工部以往所供物料,质量低劣,致使军械损毁严重,边军将士深受其害。此次北狄正使遇害,谣言四起,矛头直指军器监与新式军械,臣深感蹊跷。经暗中查访,确发现钱侍郎府邸管家与狄使秘密接触,行为鬼祟。且,”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钱益之,“臣已成功将‘破虏弩’造价降低三成有余,效能倍增,此乃巩固国防之利器,何来‘徒耗国帑’之说?钱尚书、林大人如此急切否定新械,甚至不惜与狄使暗通款曲,究竟意欲何为?!”
她的反驳,不仅接住了萧执抛来的引子,更将工部贪腐、勾结狄使、破坏军工的罪名直接砸了过去!有理有据,气势如虹!
“你……你胡说八道!”钱益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清弦,“陛下!她这是诬陷!是报复!”
“是否诬陷,一查便知!”兵部尚书立刻出列,声如洪钟,“陛下!此事关乎国体,关乎边关安宁,必须彻查到底!”
“臣附议!”
“臣附议!” 主战派官员纷纷挺身而出。
朝堂之上,顿时乱成一团。皇帝面色铁青,猛地一拍龙案:“够了!” 殿内瞬间寂静。皇帝目光冰冷地扫过跪倒在地的钱益之、林同知,又看了看沈清弦和萧执,最后沉声道:“此事,朕自有决断。钱益之、林同知,即刻回府待参,不得擅离!此案由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会同齐王,彻查到底!退朝!”
“陛下!陛下明鉴啊!”钱益之瘫软在地,嘶声喊道,却已被侍卫“请”了出去。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大殿。沈清弦感到一阵虚脱,后背已被冷汗湿透。她抬起头,恰好遇上萧执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依旧深邃难测,但在那一瞬间,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认可?亦或是更深沉的算计?她来不及分辩,他已收回目光,在内侍的簇拥下,缓步离去。
谢云昭快步走到她身边,眼中满是激动与担忧:“清弦!你没事吧?刚才真是太险了!”
“我没事。”沈清弦摇摇头,低声道,“风波才刚刚开始,云昭,让你父亲那边,务必稳住边境,绝不能给狄人任何可乘之机。”
“我明白!”谢云昭重重点头,“你放心,边关有父亲在,乱不了!”
回到军器监,沈清弦立刻下令全面戒备,她知道,钱益之等人绝不会坐以待毙,疯狂的反扑随时可能到来。然而,她等待的疯狂反扑并未立刻到来,等来的,却是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被软禁在府中的钱益之,于当夜凌晨,悬梁自尽了!死前留下遗书,自称“受奸人蒙蔽,误入歧途,无颜见君父”,却对勾结狄使、毒杀正使等事,只字未提!
消息传来,沈清弦怔在当场。钱益之自尽?这分明是丢车保帅,舍卒保帅!用自己的死,来切断所有线索,保护他背后更深的人物!
“小姐,这下怎么办?死无对证了!”翠珠焦急道。
沈清弦沉默良久,眼中寒光更盛:“不,他死了,线索未必就断了。立刻让赵铁,加大力度盯死林同知和阿古勒!钱益之一死,他们必然惊慌,定会有所动作!”
果然,午后,赵铁传来密报:林同知府邸后门,有一辆蒙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悄然离开,直奔城南方向,疑似要潜逃出城!
“想跑?”沈清弦冷笑,“翠珠,备车!我要亲自去大理寺报案!绝不能让林同知跑了!”
风雨已至,旋涡更深。沈清弦知道,这场博弈,已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她握紧了拳,目光坚定地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