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车,我要去一趟……齐王府。”
这五个字出口时,沈清弦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自相识以来,她与那位深不可测的齐王殿下,所有的联系都通过密信与“墨韵斋”的古掌柜中转。主动登门,直面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凤眸,是她从未想过,也极力避免的。但此刻,市井间那恶毒到极点的谣言,如同淬毒的蛛网,已将她逼至墙角。她需要知道,萧执手中究竟掌握了多少底牌,又打算……何时出手。
翠珠闻言大惊:“小姐!这……这合适吗?齐王府门禁森严,您以何名义拜见?若是被人瞧见……”
“顾不得许多了。”沈清弦语气决然,“便以……答谢殿下昔日赠书指点工艺为名。立刻去准备一份像样的谢礼,要快!”
“是!”翠珠虽忧心忡忡,但仍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载着心神不宁的沈清弦和一份精心挑选的前朝兵器图谱拓本,驶向了位于皇城西北隅的齐王府。车窗外,街市依旧喧嚣,但那“杀害狄使、破坏和议”的流言,仿佛无形的幽灵,已渗透进这座城市的肌理,让她感到阵阵寒意。
齐王府邸远不如其他王府奢华,青砖灰瓦,门庭冷落,唯有门前两尊石狮透着不容侵犯的肃穆。通传之后,门内走出的并非寻常仆役,而是那位曾在“墨韵斋”有过一面之缘的古掌柜。
“云大人,”古掌柜神色平静,躬身一礼,“殿下正在‘静思堂’,请您随我来。”
穿过几重寂静的庭院,草木幽深,几乎听不到人声。最终,古掌柜在一处临水的轩阁前停下脚步:“殿下就在里面,云大人请。”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迈步而入。
轩阁内光线柔和,焚着淡淡的檀香。萧执并未坐在主位,而是临窗坐在一张紫檀木棋枰前,上面散落着黑白玉石棋子,似乎一盘棋刚下到中盘。他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外罩同色轻裘,脸色在窗外透入的天光下显得有些透明,唯有一双凤眸,在抬眼看她时,深邃得如同寒潭。
“云大人今日怎有闲暇,光临寒舍?”他声音清淡,听不出喜怒,目光在她手中的礼盒上轻轻一扫。
沈清弦敛衽行礼,将礼盒奉上:“下官冒昧打扰,实因日前得殿下所赠《兵器营造法式》孤本,获益良多,于弩机改良颇有启发。特备薄礼,聊表谢忱。”
萧执唇角微扬,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哦?仅是为此?”他并未去接那礼盒,只指了指棋枰对面的座位,“坐。”
沈清弦依言坐下,指尖微微收紧。在他面前,任何掩饰似乎都显得徒劳。
“殿下明鉴。”她抬起眼,迎上他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下官今日前来,确有一事不明,心中惶恐,特来请教殿下。”
“是因那市井流言?”萧执执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枰一角,发出清脆的声响,“说你与谢小将军,为保军工之利,不惜毒杀狄使,破坏和议?”
他竟如此直接地说了出来!沈清弦心口一窒,咬牙道:“正是!此谣言恶毒至极,不仅欲置下官于死地,更欲离间朝堂,毁我边军士气!下官……百口莫辩。”
“百口莫辩?”萧执轻笑一声,又落下一枚白子,“那便不必辩。棋枰之上,有时一味的防守,不如一击破局。”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你来找我,是希望我如何帮你?替你澄清?还是……找出那散播谣言之人,让他永远闭嘴?”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血雨腥风的味道。沈清弦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稳住心神,摇头道:“下官不敢劳烦殿下行此之事。下官只想知道,殿下此前信中提及,‘狄人内部或有线索’,‘阿古勒与钱、林有旧’,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三司会审,如今进展如何?这盆污水,究竟要如何才能洗清?”
萧执静静看了她片刻,忽然轻轻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取过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方缓缓道:“三司会审?不过是一场戏罢了。真正的线索,不在堂上,而在堂下。”他指尖点向棋枰上一处被黑子隐隐包围的白子,“阿古勒副使,此人贪财好色,在狄人内部树敌不少。他与钱益之的门生,早在三年前,便有丝绸和马匹的私下交易。而林同知……他的原配夫人,出身北境边镇,其家族与狄人左贤王部,素有往来。”
这些信息,比任何密信都更具体、更骇人!沈清弦屏住了呼吸。
“至于那‘断肠散’……”萧执眸光微冷,“来源虽未最终确定,但太医院一位专司药库的吏目,其侄女是钱侍郎三公子的妾室。而这位吏目,在正使暴毙前两日,曾‘偶然’丢失过一小瓶配好的药粉。”
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萧执寥寥数语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心惊的阴谋网络!沈清弦只觉得后背发凉:“殿下之意……是钱侍郎他们,勾结阿古勒,毒杀正使,再嫁祸于下官?”
“嫁祸于你,只是顺带。”萧执纠正道,语气冰冷,“他们的首要目标,是彻底搅黄和议,维持边境紧张态势,从而保住他们通过边贸、军需贪墨所获得的巨大利益。而你,云大人,你和你那‘破虏弩’,是挡了他们财路,也威胁了他们靠山的最显眼的靶子。”
真相如此赤裸而残酷!沈清弦握紧了拳,指甲掐入掌心。
“那……陛下可知……”
“陛下圣心独运,自有考量。”萧执打断她,语气莫测,“但证据,需要有人去拿,需要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放到合适的面前。”他目光重新落回棋枰,“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急着去辩白,那只会越描越黑。而是……等。”
“等?”沈清弦蹙眉。
“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萧执拈起一枚棋子,“阿古勒此人,贪婪而愚蠢。他助钱益之做成此事,必索要巨额报酬。而钱益之老奸巨猾,未必肯痛快兑现。他们之间,必有龃龉。此外,”他抬眼,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微颤的指尖,“北狄王庭的内乱,快见分晓了。一旦左贤王失势,阿古勒便失去靠山,届时……他为了活命,什么都会说。”
沈清弦怔怔地看着他,他仿佛一个站在云端的棋手,冷漠地俯瞰着棋盘上所有人的命运,包括她的。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掌控感,让她既感到一丝安心,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抗拒与寒意。
“殿下……为何要帮下官?”她终于问出了这个深埋心底的疑问。
萧执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她,良久,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因为你是一枚……很好用的棋子。而且,”他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本王不喜欢看到太过丑陋的东西,玷污了这盘棋。”
棋子……沈清弦心中五味杂陈。但此刻,她已无暇计较。
“那下官如今……”
“回去。稳住军器监。谢云昭那边,让他稍安勿躁。”萧执淡淡道,“流言蜚语,如同野火,烧得越旺,熄得越快,只要……下一场足够的雨。这场雨,就快来了。”他忽然轻轻咳嗽起来,脸色愈发苍白,摆了摆手,“古谦,送客。”
名叫古谦的掌柜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沈清弦知道谈话结束了。她起身,深深一礼:“下官告退。多谢殿下……指点迷津。”
临走前,她目光扫过棋枰,忽然发现,不知何时,他方才随手落下的几子,竟已将那片被黑棋包围的白棋,隐隐盘活了。
离开齐王府,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沈清弦的心依旧怦怦直跳。萧执的话语如同烙印,刻在她脑海里。虽然依旧被称为“棋子”,但这一次,她似乎窥见了一丝他冰冷面具下的……某种意图?抑或只是更深沉的算计?
她用力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无论萧执目的为何,他指明了方向:等待,并准备好反击的证据。她需要立刻调整策略。
回到军器监,她立刻召来翠珠和赵铁。
“流言之事,暂不理会。赵铁,让你的人,集中所有精力,盯死四方馆的阿古勒及其亲信,记录所有与他们接触的人,特别是……收取或交接财物的情况!”
“翠珠,通过‘墨韵斋’所有渠道,查证钱侍郎三公子妾室的那位叔父,太医院吏目,近期所有行踪和财物异常!要快,要隐秘!”
“另外,密信谢小将军,告知北狄王庭内乱将见分晓,左贤王可能失势,让他提醒谢老将军,密切关注边境动向,或许……有机会捕捉到一些‘意外’的讯息。”
众人领命而去。沈清弦独坐灯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谢云昭送来的、刻着“破”字的箭簇。一边是萧执深不可测的谋略与冰冷的“棋子”之说,一边是谢云昭炽热坦荡的维护与情意。她仿佛行走在一根纤细的钢丝上,脚下是万丈深渊。
然而,此刻的她,已无路可退。她拿起那本带来的前朝兵器图谱,轻轻抚过封面。这盘棋,她不仅要活下去,还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