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侯沈巍的突然召见,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沈清弦因长公主赏识而泛起的些许波澜。她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露分毫,吩咐翠珠留守“云裳阁”,自己则乘上来接她的侯府马车,一路无话,心中飞速盘算。
马车驶入永昌侯府,气氛明显不同往日。下人们眼神闪烁,行礼时带着几分窥探与紧张。沈清弦直接被引至沈巍的外书房,而非内院花厅,这更不寻常。书房内,沈巍端坐于紫檀木大案之后,面色沉郁,不见寿宴时的温和。柳氏竟也在一旁坐着,脸色苍白,眼神复杂,交织着愤恨、忌惮,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父亲。”沈清弦依礼福身,声音平静。
“跪下!”沈巍猛地一拍桌案,声如雷霆,震得书房嗡嗡作响。
沈清弦心下一沉,却依言缓缓跪倒,脊背挺直,抬头看向沈巍,目光澄澈:“不知女儿所犯何错,惹父亲如此动怒?”
沈巍死死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内里的灵魂:“所犯何错?你还有脸问!我问你,‘云裳阁’的东家‘云弦’,是不是你?!”
终于,还是问出来了。虽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父亲厉声喝问,沈清弦的心还是猛地一缩。她注意到柳氏嘴角一闪而逝的得意,瞬间明白,定是柳氏不甘心,又寻到了什么“铁证”,在沈巍面前掀了底牌。
“父亲何出此言?”沈清弦没有立刻承认或否认,选择以问代答,争取时间判断形势。
“你还敢狡辩!”沈巍气得胡须微颤,从案上抓起几页纸,狠狠摔在她面前,“这是从你房中搜出的!与你那‘云裳阁’的图样,一模一样!还有,有人亲眼见你频繁出入甜水巷!你真当我永昌侯府是任你来去自由的客栈吗?!说!你一个侯府嫡女,为何要自甘堕落,行那商贾贱业?!你将侯府的颜面置于何地?!”
地上的纸,正是她早期的一些设计草稿,不知何时被柳氏的人偷了出来。人证物证俱在,抵赖已是徒劳。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已到图穷匕见之时。她不再掩饰,抬起头,目光坦然迎上沈巍的愤怒:“父亲息怒。女儿承认,‘云弦’确是女儿化名。”
她此言一出,沈巍眼中怒火更盛,柳氏则几乎要按捺不住冷笑。
但沈清弦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悲凉与倔强:“女儿行此商贾之事,实乃迫不得已,更是为了……侯府的颜面!”
“为了侯府颜面?”沈巍怒极反笑,“荒谬!”
“父亲可还记得,”沈清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当日陈家退婚,是如何羞辱女儿,羞辱侯府的?他们仗势欺人,视我侯府如无物!女儿若一味忍气吞声,侯府颜面何存?女儿索要赔偿,并非贪图银钱,而是要为侯府争一口气!让外人知道,永昌侯府,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她巧妙地将经商动机与维护家族尊严挂钩,瞬间拔高了行为的意义。
沈巍闻言,怒气微微一滞。陈家退婚之事,确实是他心头一根刺。
沈清弦继续道:“女儿得了那一千两银子,若坐吃山空,或是如寻常闺阁女子般购置珠宝衣裳,于自身或许安逸,但对侯府有何益处?女儿思前想后,唯有以此为本钱,创下一份产业。若能成功,不仅女儿日后有所依仗,不至于成为侯府累赘,或许……或许还能反哺家族。女儿深知商贾身份微贱,故始终以帷帽遮面,化名行事,就是怕有损侯府清誉。女儿一片苦心,还请父亲明鉴!”
她这番说辞,半真半假,既承认事实,又将动机粉饰得冠冕堂皇,更是点出自己并非挥霍无度,而是艰难创业,且时刻顾及家族声誉。
沈巍脸色变幻不定。他虽恼怒女儿胆大妄为,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有几分道理。尤其是“反哺家族”一词,隐隐触动了他。侯府表面风光,内里却因他为人清正(或者说不够圆滑)以及柳氏娘家拖累,确实有些捉襟见肘。若女儿真能经营起一份产业……
柳氏见沈巍似有意动,急忙插嘴,尖声道:“侯爷!休要听她巧言令色!她若真为侯府着想,为何偷偷摸摸?分明是心中有鬼!更何况,她一介女流,抛头露面,与三教九流厮混,如今更是惹得户部上门拿人!这等祸害,留在府中,只怕要给侯府招来灭顶之灾!”她重点突出了“户部拿人”这一致命点。
果然,沈巍听到“户部”二字,脸色瞬间又沉了下来:“户部之事,又是怎么回事?!”
沈清弦心中冷笑,知道柳氏这是要置她于死地。她从容应道:“回父亲,户部传唤,乃是误会。皆因女儿与镇北将军府有军衣定制之约,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故遭构陷。幸得谢小将军明察秋毫,及时澄清。此事,谢老将军亦可作证。长公主殿下今日召女儿入府,亦曾问及此事,对女儿勉励有加。”
她轻描淡写地将户部风波定性为“误会”和“构陷”,并抬出了谢擎将军和慧敏长公主这两尊大佛!尤其是长公主,其分量在沈巍心中远超柳氏的挑唆!
“长公主?你见到了长公主?”沈巍果然被震住,语气惊疑不定。
“是。”沈清弦顺势而下,抛出了更具冲击力的消息,“长公主殿下赏识女儿些许微末技艺,认为女儿于军服改良之事上略有见解,有意……向宫中尚衣局举荐女儿。”
“尚衣局?!”沈巍和柳氏同时失声惊呼!柳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极度的恐慌!入尚衣局,那是直接为皇家服务,是无数官宦之家梦寐以求的荣耀和晋升之阶!若沈清弦真能进去,其地位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再也不是她能随意拿捏的庶女了!
沈巍则是震惊之后,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与权衡之中。女儿私自经商,确是大错。但若她能入尚衣局,那便是因祸得福,对永昌侯府而言,是极大的利好!长公主的举荐,意义非凡!一时间,恼怒、权衡、甚至一丝隐秘的期待,在他心中交织。
书房内陷入死寂般的沉默。柳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知道,自己又一次输了,而且输得可能比以往更惨!沈清弦这颗棋子,已经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甚至可能反过来压她一头!
沈巍沉默了许久,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语气缓和了许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起来吧。”
沈清弦心中稍定,知道最危险的时刻暂时过去了。她依言起身。
“你……唉!”沈巍叹了口气,“你胆子太大了!此事若传扬出去,终究不美。长公主举荐之事,尚未定论,你不可张扬。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再随意出府!‘云裳阁’之事,暂且交由为父派人打理。你安心在府中……等候消息。”
这是软禁,也是保护,更是观望。沈巍要将她控制在自己眼皮底下,同时观察长公主举荐的后续发展,再决定如何处置她这颗突然变得极具价值的“棋子”。
“女儿……遵命。”沈清弦低头应下。这个结果,比她预想的最坏情况要好。至少,父亲没有立刻将她扫地出门或严惩,反而因长公主的橄榄枝而产生了犹豫和期待。这为她赢得了喘息和斡旋的时间。
回到漱玉轩,翠珠早已焦急等待,见小姐安然归来,才松了口气。沈清弦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四方的天空。
侯府这一关,她凭借机智和借势,险险度过。但代价是失去了自由,产业被“接管”,前途未卜。柳氏经此一击,恐怕会更加疯狂。而父亲的态度,暧昧难明,全系于长公主一举。
她感觉自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看似暂时安稳,实则命运完全掌握在他人手中。
这种无力感,让她前所未有地渴望力量。她必须尽快想办法,重新夺回主动权。
夜色渐深,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侯府高墙,将一封密信,塞入了漱玉轩微开的窗缝。
信上只有一行字:“侯府之事已知。静观其变,勿轻举妄动。‘墨韵斋’随时可动。——墨渊”
萧执的消息,一如既往地迅捷。他让她静观其变,是在等待什么?等待长公主的下一步?还是……他另有安排?
沈清弦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她,已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下一步,该如何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