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敏长公主府的赏菊诗会,如期而至。这场秋日盛事,几乎汇聚了京城所有顶尖的贵妇千金,衣香鬓影,环佩叮当,比之“云裳阁”开业时的热闹,更多了几分皇家的雍容华贵与文人雅集的清致。
满园名品菊花争奇斗艳,但许多人的目光,却有意无意地飘向那个安静坐在角落、依旧戴着帷帽的身影——“云弦”大家。
户部风波虽被谢云昭强势压下,但消息早已在高层圈子里悄然传开。如今,“云弦”二字,已不仅仅代表高超的技艺和神秘的东家,更与镇北将军府、乃至近日齐王殿下若有若无的关注牵扯在一起。
再加上长公主特意在请柬中点明的“边塞风物见解”,使得沈清弦的到来,成了诗会上一个无声的焦点。
沈清弦能感受到那些或好奇、或探究、或隐含嫉妒的目光。她心如止水,只是安静地品茶,偶尔与身旁一位气质沉静、看似品级不高的翰林夫人低声交谈几句,内容也仅限于花艺茶道,绝不涉及敏感话题。她深知言多必失,今日之局,低调观察才是上策。
诗会流程按部就班,赏花、品茗、即兴赋诗。几位才名在外的贵女争相展露才华,赢得阵阵喝彩。
沈玉柔也在其列,她今日刻意打扮得光彩照人,一首咏菊诗做得花团锦簇,博得不少称赞,她得意地瞥向沈清弦的方向,却见对方毫无反应,仿佛置身事外,不由心头火起。
终于,在诗会气氛最热烈时,端坐主位的慧敏长公主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瞬间让全场安静下来。
“今日菊花开得甚好,诸位才思亦是不凡。不过,本宫近日听闻一趣事,倒是与这秋日景致无关,却关乎北境风雪。”长公主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沈清弦身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兴味,“云弦大家,日前镇北将军府家宴,谢老将军曾与你探讨边军衣物御寒之法,听闻你有些独到见解,颇得老将军赞许。不知今日,可否在此与诸位分享一二?也让吾等深闺妇人,知晓些边关将士的艰辛。”
来了!果然提到了边塞风物!全场目光瞬间聚焦于沈清弦。沈玉柔更是捏紧了帕子,眼中满是嫉恨与等着看好戏的期待。她不信这个“草包”姐姐真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沈清弦心中早有准备。她从容起身,向长公主及在场众人微微福身,声音透过轻纱,清晰而沉稳:“长公主殿下垂询,民女惶恐。当日谢老将军仁德,垂询民间琐事,民女不过是以匠人本分,谈及一些布料特性与寻常填充物的选用,皆是市井常识,实无甚独到之处,更不敢妄议军国。老将军宽容,许是鼓励之语,当不得真。”
她依旧将姿态放得极低,将“见解”定义为“匠人本分”和“市井常识”,巧妙避开了“妄议”的风险。
长公主闻言,眼中欣赏之色更浓。不骄不躁,应对得体。“云大家过谦了。谢老将军戎马一生,眼光何等挑剔,能得他一句赞许,已是难得。便是市井常识,能解边军之苦,亦是功德。你但说无妨,今日只是闺中闲谈,不必拘束。”
话已至此,再推脱反而显得矫情。沈清弦略一沉吟,便顺着长公主给的台阶,开口道:“既如此,民女便僭越了。北境苦寒,非中原可比。民女浅见,御寒之道,首重防风与湿气隔绝。寻常棉絮遇潮则板结,失去保暖之效。或可尝试以密织厚布为表,内夹皮毛或经过特殊处理的蓬松絮棉,关键在领口、袖口、下摆等处的紧密处理,防止风寒侵入。此外,”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些许,“将士们常年驻守,活动量大,衣物关节处若能增加活动余量,或采用拼接剪裁,或许能更便于行动。”
她没有提及任何超越时代的技术,只从现有材料和工艺出发,提出切实可行的改良思路,逻辑清晰,言之有物,完全立足于一个精通纺织的匠人视角。
一番话说完,花厅内一片安静。许多贵妇原本只是看热闹,但听到沈清弦条理分明、切实关乎将士冷暖的讲述,也不由得收起轻视之心,露出思索神色。尤其是几位家中父兄或子侄在军中任职的夫人,更是感同身受,微微颔首。
慧敏长公主眼中闪过明显的赞许:“好!言之有物,切中要害!云大家果然名不虚传,不仅手艺精湛,心思更是缜密,心系边关将士,难得,难得!”她这一定调,等于是在顶级贵妇圈中,为沈清弦的“才识”正了名。
沈玉柔脸色煞白,几乎咬碎银牙。她怎么也没想到,沈清弦竟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还得到了长公主的公开赞扬!
接下来的诗会,沈清弦俨然成了半个主角。不少夫人主动与她攀谈,话题也从衣物延伸至北境风土人情。沈清弦谨言慎行,只谈风物,不论政事,分寸拿捏得极好,更赢得众人好感。
诗会散时,长公主特意留下沈清弦。
“云大家留步。”长公主屏退左右,只留一位心腹嬷嬷在场,态度比之前更为亲切,“今日听你一席话,本宫甚慰。我朝将士戍边辛苦,能有人如此用心为他们着想,实乃朝廷之福。”
“殿下谬赞,民女愧不敢当。”沈清弦恭敬道。
“不必过谦。”长公主摆摆手,神色略显凝重,“不瞒你说,本宫虽居深宫,但对边事亦常挂心。近年来北境时有摩擦,军需供给,确是重中之重。你之所言,虽是小处着手,却可见大关怀。”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沈清弦,“云大家有如此才干,屈居于一间绣坊,未免可惜了。”
沈清弦心中一动,知道重点来了。
长公主继续道:“本宫有意,向宫中尚衣局举荐于你。以你之能,若能入尚衣局,专司军服改良之事,必能惠及更多将士,亦能施展你的抱负。不知你意下如何?”
入宫!进入掌管宫廷服饰、拥有官方背景的尚衣局!这无疑是无数匠人梦寐以求的巅峰!意味着地位、资源、以及真正接触权力核心的机会!长公主抛出的这根橄榄枝,分量极重!
沈清弦的心跳骤然加速。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也是一步险棋。入尚衣局,固然能获得官方身份和平台,但同时也意味着彻底被纳入体制,失去自由,成为皇室附庸,一举一动都将受到严格约束。她“云弦”的身份可能难以保全,更重要的是,她将彻底失去自主权,成为各方势力在宫廷中角逐的一枚棋子。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她迅速冷静下来。长公主此举,是纯粹的爱才,还是另有深意?是否与萧执的暗中推动有关?她需要时间权衡利弊。
“殿下厚爱,云弦感激涕零!”她深深福礼,语气充满诚挚的感激,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犹豫,“只是,此事关乎重大,民女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且‘云裳阁’初立,诸多事务缠身,仓促之间,难以决断。恳请殿下容民女些时日,仔细思量,再行回复。”
她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欣喜接受,而是以谦卑和需要时间考虑作为缓冲。这既表达了对长公主的尊重,也为自己赢得了宝贵的思考时间。
慧敏长公主是何等人物,自然看出她的顾虑,却也不勉强,反而更加欣赏她的沉稳。“嗯,此事确需慎重。本宫给你时间考虑。无论你作何决定,本宫的大门,始终为你敞开。”她笑了笑,补充道,“三日后,本宫欲在府中设一小宴,只邀几位亲近的夫人,品鉴一些新得的江南绣品,云大家若有暇,不妨再来一叙。”
这已是极为亲近的暗示了。
“谢殿下!民女定当准时赴约。”沈清弦恭敬应下。
离开长公主府,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沈清弦心潮起伏,难以平静。长公主的招揽,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机遇与风险并存,她站在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十字路口。
是接受招安,进入体制,借助官方力量实现更大抱负,却可能失去自由和自我?还是坚守“云裳阁”,保持独立,在商海中搏击,但前路可能更加艰难险阻?
萧执的意图是什么?谢云昭又会如何看待?永昌侯府内的敌人,会因此更加疯狂吗?
她需要尽快理清头绪,做出决断。而就在她沉思之际,马车缓缓停在了“云裳阁”门前。她刚下马车,早已等候在门口的翠珠便急匆匆上前,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慌乱: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侯府……侯府派人来了,说是……说是侯爷让您立刻回府一趟,有要事相询!”
沈巍突然召见?在这个敏感的时刻?
沈清弦心中一凛。看来,长公主府的风声,已经传回了永昌侯府。新的风波,已然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