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敲打着临时搭建的高台顶棚,噼啪作响,如同无数细碎的冰珠砸落。寒风卷着水汽,从简陋的席棚缝隙里钻进来,吹得悬挂在梁柱上的几盏油灯摇摇晃晃,灯影幢幢,在席间众人脸上投下不安的晃动光影。
几张粗木条案拼凑起来,上面摆着些粗粝的食物:烤得焦黑的马肉、硬邦邦的杂粮饼、几坛浑浊的劣酒,还有几碟少得可怜的、用盐水腌渍过的野菜。空气里混杂着雨水的土腥、马肉的焦糊、劣酒的酸涩,以及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抑。
孙逊正襟危坐在主位之上,他的身姿挺拔如松,一袭玄色的衣袍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越发的深沉,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张条案,案上的食物虽然精致,但他却几乎没有动过筷子,只是默默地端起一只粗陶酒碗,碗中浑浊的酒液在微微晃动,倒映出他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庞。
孙逊的胸口处,一块玉佩被隐藏在衣襟之下,若隐若现。这块玉佩宛如一块寒冰,紧贴着他的心脏,散发出丝丝凉意。玉佩上暗金的“囚”字血纹,仿佛在无声地搏动着,仿佛在提醒着他某种尚未结束的凶险。
这场所谓的“庆功宴”,实际上更像是一场鸿门宴前的摊牌。孙逊深知这一点,他的心中虽然波涛汹涌,但表面上却依然保持着镇定。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每个人的表情都被他尽收眼底,然而他却无法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真实想法。
臧霸被特意安排坐在孙逊左手下首第一位。这位泰山悍匪出身的猛将,身形魁梧,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粗粞痕迹,一双虎目精光内敛,此刻却隐含着浓重的疑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桀骜。他带来的几个心腹头目,如孙观、尹礼、吴敦等人,坐在他身后稍远的位置,个个腰背挺直,眼神锐利如鹰,手都不自觉地按在离兵器不远的地方,沉默地扫视着席间的气氛。空气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
“臧都尉,”孙逊放下酒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压抑的沉默,落在每个人耳中。“邺城初定,然河北匪患尤烈。太行山余孽,流窜溃兵,啸聚山林,劫掠商旅,祸害乡里,民不安枕。”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臧霸,继续道:“吾意,设‘靖安都尉’一职,专司剿抚太行山匪,肃清河北道途,保境安民。” 说着,他从身旁亲兵捧着的木盘中,拿起一枚崭新的铜印。印纽是一只盘踞的猛虎,虎目狰狞,象征着肃杀与威权。印身上刻着清晰的四个篆字——“靖安都尉”。
朱武适时地将一份墨迹未干的简牍文书放在臧霸面前的条案上,上面罗列着靖安都尉的职权、可调动兵额、粮草配给等详细条款。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臧霸身上。孙观等人眼神闪烁,身体微微前倾。臧霸看着那枚铜印,又扫了一眼那卷文书,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掠过一丝被羞辱的怒意。他猛地抬头,虎目直视孙逊,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带着浓重的泰山口音和毫不掩饰的质疑:
“使君!这是何意?!疑我臧霸与泰山旧部,仍为贼乎?!疑我等不堪信任,需发配剿匪,远离邺城不成?!”
他身后的孙观、尹礼等人,脸上也瞬间浮现怒容,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席间气氛骤然降至冰点!雨声似乎都大了几分。
孙逊身后的亲兵护卫也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按上了兵刃。朱武眉头紧锁,裴宣铁面森然。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关头,孙逊却突然笑了。那笑容很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奇异地缓和了那几乎凝固的杀机。他没有辩解,也没有斥责。他缓缓站起身,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伸手,抓住了自己身上那件玄色外袍的下摆。
刺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骤然响起,盖过了雨声!
孙逊竟用腰间佩剑,硬生生将自己外袍的下摆割下长长一截!玄色的布帛,边缘带着参差的毛边,被他随手扔在臧霸面前的条案上,正好盖住了那枚象征着权力与猜忌的“靖安都尉”铜印。
孙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这袍子,沾了血,便是甲胄,可护身杀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臧霸和他身后那些面露惊疑的泰山旧部,最终落回臧霸脸上:
“裁下来,缝补缝补,便是寻常衣物,可暖人身躯。”
孙逊的眼神锐利如刀,直刺臧霸眼底:
“是裹在身上当甲胄,继续披着血雨腥风;还是裁下来当暖衣,换一身安宁?”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
“路在你脚下,袍在你手中。”
“臧霸,你自己选。”
高台之上,一片死寂。只有雨点敲打棚顶的声音,单调而急促。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曳,光影在臧霸那张粗犷、写满惊愕与挣扎的脸上明灭不定。
他看着条案上那截覆盖着铜印的玄色布片,又抬头看向孙逊那双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那截布,轻飘飘的,却仿佛重逾千斤。是甲?是衣?是猜忌?是信任?还是……一条截然不同的出路?
臧霸脸上的怒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震动。他粗壮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最终,缓缓地、无比郑重地伸出,按在了那截带着孙逊体温的玄色布片上。他猛地站起身,对着孙逊,双手抱拳,深深一躬,虎目之中竟隐隐有光闪动,声音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粗豪和斩钉截铁的承诺:
“末将臧霸!愿为‘靖安都尉’!此袍为证!必肃清太行,保河北道途商旅畅通!若违此誓,犹如此袍!” 他抓起那截布片,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住了某种沉重的承诺。
孙观、尹礼等人脸上的戾气也瞬间消散,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看向臧霸的目光充满了信服,随即也起身,对着孙逊抱拳行礼。
孙逊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重新坐了回去,端起那碗浑浊的酒:“好。喝酒。”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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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淅沥,气氛稍缓。酒水重新在粗陶碗中晃荡。
孙逊的目光转向了坐在稍远处的另一人——高览。这位袁绍帐下的河北名将,投降后一直沉默寡言,此刻坐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和挣扎。他面前的酒水也几乎未动,放在桌下的手,似乎一直紧握着什么。
“高将军,”孙逊的声音依旧平静,“新军初立,百废待兴。新募士卒,尤需严训。吾意,新兵总教头一职,由将军担之。”
高览身体微微一震,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恭敬:“末将…遵命。” 声音干涩。他放在桌下的手,似乎握得更紧了。
孙逊不再多言,只是举了举酒碗示意。高览连忙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碗。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压抑着痛楚的声音响起:“高将军。”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坐在角落草席上的鲁智深,正挣扎着想要起身。他腰间的毒伤显然牵动着,让他动作异常艰难缓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吃力地端起了自己面前那只粗陶酒碗。碗里是浑浊的劣酒。
“当日邺城火海…咳咳…” 鲁智深的声音因伤痛和虚弱而沙哑,“和尚这条烂命…承蒙将军不弃…咳咳…挡下了背后那支冷箭…” 他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几个字都要停顿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
高览端着酒碗的手猛地一颤,酒水洒出些许。他看向鲁智深,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愧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挣扎。他记得那冲天火海,记得自己狼狈逃窜时背后那致命的破空声,也记得是这重伤垂死的莽和尚,用那柄沉重禅杖为他磕飞了那支偷袭的毒箭,而代价,就是鲁智深自己腰侧被另一支流矢擦过,染上了那至今折磨他的剧毒!
“大师…” 高览的声音有些发哽。
鲁智深却不再看他,只是艰难地、无比缓慢地,用那只颤抖的、布满老茧和血污的大手,端起自己的酒碗,向高览的方向微微示意。他的动作是如此吃力,以至于碗中的劣酒剧烈晃荡着,不断泼洒出来,溅落在他自己染血的僧衣和身下的草席上,也溅落在冰冷的地面。
“这碗酒…咳咳…” 鲁智深的声音低沉而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荡,“和尚…敬你!谢将军…当日的…不杀之恩!”
说完,他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双疲惫却依旧清澈坦荡的虎目,平静地看着高览。
高览端着酒碗,僵在原地。鲁智深的话语,那艰难举碗的动作,那泼洒出的酒水,还有那坦荡平静的目光,像一把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藏在桌下的那只手,死死攥着的东西——一柄淬了剧毒、准备在适当时机刺向孙逊的锋利匕首——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哐当!”
一声脆响!
那柄淬毒的匕首,终于从高览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蓝的、不祥的寒光!
席间瞬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震惊地聚焦在那柄突然出现的匕首上!孙逊身后的亲兵瞬间拔刀出鞘!朱武脸色剧变!裴宣铁面下的眼神锐利如电!就连臧霸也霍然起身,手按刀柄!
高览脸色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看着地上的匕首,又猛地抬头看向依旧举着酒碗、平静看着他的鲁智深,巨大的羞愧和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地自容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末将…末将…” 高览嘴唇哆嗦着,猛地单膝跪地,对着鲁智深,也对着主位的孙逊,声音带着巨大的震颤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嘶哑:“末将有罪!末将…愧对大师救命之恩!愧对使君信任!此命…此命日后…唯大师与使君是报!”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孙逊看着跪地的高览,又看了一眼地上那柄淬毒的匕首,眼神幽深如寒潭,看不出喜怒。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匕首收起来。酒,喝了。”
“新兵营,明日点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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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似乎更大了。高台上的宴席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众人散去,空荡的高台上只剩下孙逊一人,还有几盏在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亲兵和朱武都被他挥退到了台下远处。
孙逊独自坐在主位,面前条案上的食物早已冰冷。他端着一碗未曾动过的浊酒,看着外面漆黑的雨幕,听着那永不停歇的雨声。胸口的玉佩,那冰冷的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阴寒。
一个怨毒、冰冷、充满了无尽嘲讽的声音,仿佛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如同毒蛇吐信:
“嘿嘿…伪仁者…必遭反噬…”
“你今日收了他们的刀…明日…他们就会用你给的刀…捅进你的心窝!”
“看看高览…看看他跪地时眼底那丝不甘…嘿嘿…等着吧…等着吧…”
是审配!那焚祖庙的厉魂!玉佩幻化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穿着孙逊的耳膜和神经!
孙逊握着酒碗的手指骤然收紧!粗陶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猛地仰头,将碗中冰冷的浊酒狠狠灌下!辛辣酸涩的液体如同火线,灼烧着喉咙,却丝毫驱不散心底那股冰冷的阴霾和玉佩带来的恶毒低语!
哗啦!
酒碗被他狠狠砸碎在地上!碎片和残酒四溅!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在摇曳的孤灯下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如同蛰伏的凶兽。他独自站在空旷的高台边缘,面对着无边的夜雨和黑暗,胸中翻腾着被背叛的戾气、对未知的警惕,以及那玉佩如影随形的恶毒诅咒。
雨幕之外,临时大营的灯火在黑暗中明灭,如同漂浮在苦海上的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