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四年的晨雾,裹挟着西洋独有的咸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清和号”的桅杆上。炊事兵老周刚把晒干的椰壳添进灶膛,甲板另一头就传来“咚”的闷响——狗剩抱着半块船板,趔趄着撞在桅杆上,头顶的木屑簌簌往下掉。
“臭小子,毛手毛脚的!”王福拄着墨斗杆走过来,枯瘦的手指在狗剩额头上戳了戳,“这船板要钉在船尾补裂缝,你要是摔断了,今晚就别想吃饭!”嘴上骂得狠,他却伸手扶稳船板,粗糙的掌心在裂缝处摸了摸,“缝隙比昨儿又大了些,得用三层桐油灰封,一会儿跟我去仓库取料。”狗剩吐了吐舌头,连忙点头应下,眼角却偷偷瞟向灶膛方向——老周的铜锅里,米粥的香气正袅袅往上飘。
了望哨李三在桅杆顶端揉了揉冻僵的脸,刚把木质了望镜架在眼前,就见甲板上的马欢正踮着脚跟孙六嘀咕。“孙小吏,你这账本上的‘苏木三十斤’,昨儿赵大人点的时候明明少了两斤,怎么还写这么多?”马欢戳了戳账本上的字迹,语气里满是调侃,“莫不是被你偷偷藏起来,想换南洋的糖糕吃?”孙六吓得赶紧捂住账本,脸涨得通红:“别、别胡说!赵大人说可能是受潮缩了分量,我都记在备注里了,你要是再乱讲,我就去告诉郑和大人!”
两人正拌嘴,赵虎扛着一麻袋绿豆从仓库走出来,粗嗓门震得周围的雾气都散了些:“马小子,别欺负孙六老实!”他把麻袋往地上一放,麻袋口散开,颗颗饱满的绿豆滚出来几颗,“这是给医官刘先生的,说熬粥时加两把,能给水手们败败火气。”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塞给孙六,“这里面是昨儿在珊瑚岛换的椰子糖,你收账时总盯着账本,眼睛累,含一颗润润。”孙六捏着布包,小声道了谢,指尖的颤抖都轻了些。
此时,郑和一袭藏青色官袍,缓步走上甲板。他刚接过随从递来的黄铜望远镜,就见码头方向的张婶挎着竹篮快步走来,篮子里的包子冒着热气。“郑大人,还有各位兄弟,刚蒸好的菜包,趁热吃!”张婶把篮子往甲板上一放,熟稔地往狗剩手里塞了一个,“小子多吃点,才有力气跟着王师傅学手艺。”她又拿出两个递给郑和,“这包子里加了点虾仁,大人指挥船队费神,垫垫肚子。”郑和接过包子,温声道:“多谢张婶,总让你费心。”
张婶刚走,马欢突然凑到郑和身边,压低声音:“大人,方才在码头,有个戴斗笠的人塞给我这个。”他递过来一张折叠的纸条,纸条边缘有些潮湿,上面只写着“晨雾有险,黑鹰窥伺”八个字。郑和展开纸条,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面,眉头微蹙——这已经是第三次收到神秘人的警告了,前两次是在珊瑚岛,对方不仅送了能提神的醒神草,还提醒过暗礁的位置,可每次追问马欢那人的模样,马欢都只说“斗笠压得太低,看不清脸,说话声音哑哑的”。
“大人,您看!”李三的嘶吼突然从桅杆顶端传来,像惊雷般刺破了晨雾的宁静。郑和立刻举起望远镜,镜片扫过灰蓝色的海面——二十余艘漆成深黑的快船正破开雾气冲来,船头的黑鹰图腾在雾中若隐若现,尖利的鹰喙仿佛要啄穿海面。
“黑鹰的人来了!”郑海攥着腰刀冲过来,话音刚落,甲板上就乱了起来。孙六抱着账本躲到仓库门口,手都在发抖;李四攥着刚领到的腰刀,站在船舷边,眼神里满是紧张,却没往后退一步。
“慌什么!”郑和的声音不高,却让躁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他抬眼扫过众人,目光落在赵虎身上:“赵虎,立刻清点船上的火药、箭矢,把仓库的备用兵器搬到甲板,确保每个炮位都有充足弹药。”
“得嘞!”赵虎把袖子一撸,转身就往仓库跑,路过孙六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有咱们在,这些海盗翻不起浪!”
接着,郑和看向王福:“王师傅,你带着狗剩,把船舷的裂缝再加固一遍,防止海盗用钩爪时把船板扯破。”王福立刻应道:“大人放心,保证加固得比城墙还结实!”他拽着狗剩,扛着工具就往船尾去,狗剩这次没敢偷懒,脚步都快了不少。
“马欢,你去医船通知刘先生,让他备好金疮药、止血粉,再叫上几个帮手,在甲板东侧设临时救治点。”郑和继续下令。马欢立刻收敛起平日的嬉皮笑脸,点头道:“大人,我这就去!”他跑过李四身边时,还不忘叮嘱:“小子,握紧刀,别慌,跟着老水手们学!”
周老大这时从船舷下走出来,他的裤脚还沾着海水,显然是刚检查完锚链。“大人,锚链都检查好了,随时能收。”他声音低沉,却透着可靠,“我带几个老水手守住左舷,保证不让海盗爬上来。”
郑和点头,最后看向孙六和李四:“孙六,你留在仓库门口登记物资出入,每发一炮、用一支箭,都要记清楚,别乱了账目。李四,你跟着周老大,学着怎么防守,注意保护自己。”两人齐声应下,孙六攥着账本的手稳了些,李四更是挺直了腰板。
旗手王二早已攥紧令旗,随着郑和一声“列阵”,红色令旗在空中划出弧线。赵虎带着仓库小吏们,推着装满兵器的木车跑上甲板,把弓箭、腰刀分发给水手;王福和狗剩拿着凿子、钉子,在船尾裂缝处敲得“叮叮当当”;马欢领着医船的帮手,在甲板东侧铺好帆布,摆上刘先生备好的药罐、纱布;周老大带着李四和几名老水手,守在左舷,手中的刀鞘在船板上敲出沉稳的节奏。
黑鹰的快船越来越近,海盗们的嘶吼声隔着海面传来。李四攥着腰刀,手心全是汗,周老大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等他们靠近了再动手,瞄准了砍,别浪费力气。”李四点点头,目光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海盗船。
“放箭!”郑和的号令刚落,甲板上的弓箭手同时松弦。孙六蹲在仓库门口,飞快地在账本上写着“箭矢五十支”;马欢在救治点踮着脚张望,见有海盗中箭落水,忍不住喊了声“好”;王福和狗剩刚钉完最后一颗钉子,就见一艘海盗船朝船尾冲来,船头的火油喷筒正冒着黑烟。
“不好!”王福拉着狗剩往旁边躲,同时朝甲板中央喊,“那船有火油喷筒,要烧船帆!”
郑山抄起铁棍冲过去,却被赵虎拦住:“你守着船舷,我来!”赵虎力大,一把推开正在调整炮架的炮手,亲自抓住绞盘把手:“快,帮我转绞盘,瞄准那喷筒!”两名水手立刻上前,三人合力推动绞盘,炮身缓缓转向海盗船。
“点火!”赵虎大喝一声。火炮轰鸣,铁弹精准击中喷火装置,海盗船瞬间变成一团火球。孙六赶紧在账本上添上“火炮一发”,手都在微微颤抖,却没漏记一个字。
激战中,刘先生始终沉默地坐在救治点,每当有受伤的水手被抬过来,他都飞快地清理伤口、敷药、包扎。马欢在一旁帮忙递纱布,见一名水手的手臂被箭划伤,忍不住吐槽:“这些海盗下手也太狠了,还好刘先生的药管用。”刘先生没说话,只是从药箱里拿出一小捆醒神草,递给马欢:“给了望哨的李三送去,让他含着,别犯困。”
雾渐渐散了,黑鹰的船队开始溃散。郑和站在指挥台上,见黑鹰的旗舰转向三角礁方向,立刻下令:“赵虎,清点剩余物资,报给孙六登记;王福,检查船身受损情况;马欢,去问问刘先生,伤员伤势如何。”
众人各司其职,赵虎扛着账本找到孙六,两人蹲在地上核对物资;王福带着狗剩,在船舷上敲敲打打,检查每一处裂缝;马欢跑到救治点,见刘先生正在给李四包扎手臂——方才李四跟着周老大防守,被海盗的刀划了道小口子,却依旧咬着牙没后退。
“大人,黑鹰逃进三角礁了!”郑海跑过来禀报,语气里满是不甘。郑和望着三角礁的方向,手中握着那张神秘人的警告纸条,若有所思:“三角礁地形复杂,不宜追击。先清理战场,审一审被俘的海盗。对了,马欢,你再去码头附近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戴斗笠的神秘人。”
夕阳西下时,船队渐渐平静下来。老周的铜锅里,又熬起了新的米粥,这次赵虎特意加了把绿豆;王福坐在船尾,教狗剩怎么辨别船板的纹路;孙六拿着核对完的账本,小心翼翼地递给郑和;李四缠着周老大,听他讲当年出海的故事;马欢蹲在码头边,手里捏着一小把醒神草——那是神秘人送的,他找了半天,也没见着斗笠的身影。
郑和站在船舷边,望着渐渐沉入海面的夕阳。海风拂过他的官袍,手中的望远镜边缘,“永乐通宝”的纹样在余晖中泛着光。他知道,三角礁深处的黑鹰尚未除尽,戴斗笠的神秘人也藏着秘密,但身边这些人——沉稳的周老大、心细的赵虎、机灵的马欢、固执的王福、懂事的狗剩、憨厚的李四、胆小却负责的孙六、专业的刘先生,还有热情的张婶,都是船队最坚实的依靠。
夜幕降临时,“清和号”的桅杆上,李三含着醒神草,手中的信号灯微微发亮。远处的三角礁在夜色中化作黑影,而“清和号”的甲板上,灯火点点,赵虎正给水手们分包子,马欢在跟孙六核对账目,王福和狗剩还在修补船板——这支船队,正带着信念与团结,在西洋的航路上,继续向前。
夜色渐浓,西洋的海面褪去白日的喧嚣,只剩下海浪拍打船板的轻响。“清和号”甲板上的灯火却未熄灭,几处牛油灯挂在桅杆下,昏黄的光映着忙碌的身影。
王福蹲在船尾,借着灯光打磨一块新的船板。狗剩捧着桐油碗蹲在旁边,时不时给师傅递上砂纸,眼皮却不住地往下耷拉。“别困!”王福用墨斗线在船板上弹了道白痕,“这处裂缝要是补不牢,下次遇到风浪,船底就得进水。”话虽严厉,他却从怀里摸出块椰子糖,塞到狗剩手里,“含着,提提神,补完这块咱们就歇。”狗剩含着糖,甜意从舌尖漫开,瞬间精神了不少,连忙挺直腰杆帮师傅扶着船板。
甲板另一侧,赵虎正和孙六核对物资账目。孙六捧着账本,手指在字迹上慢慢滑过:“赵大人,火药还剩三百斤,箭矢余八百支,洪武炮的铁弹还有五十发……就是绿豆只剩小半袋了,今儿熬粥用得多。”赵虎挠了挠头,咧嘴笑道:“没事,下次靠岸再换些。你记仔细就好,别漏了一笔。”说着,他瞥见孙六冻得发红的手,把自己的棉手套摘下来递过去,“戴上,夜里风凉,别冻坏了手,不然明天没法记账。”孙六接过手套,指尖裹着暖意,小声道了谢。
马欢揣着醒神草,在码头和甲板间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连斗笠的影子都没见着。他蹲在船舷边,捏着那把带着清香的草药,心里犯起了嘀咕:“这神秘人到底是谁?每次都神出鬼没的,送完东西就走。”正琢磨着,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却见刘先生提着药箱走了过来。“还在找那个戴斗笠的人?”刘先生的声音低沉,手里拿着个小纸包,“这是用醒神草加了薄荷熬的药膏,夜里值哨的人涂在太阳穴上,比含着草管用。你拿去分给李三和其他了望哨。”马欢接过纸包,连忙点头:“谢刘先生!您说,这神秘人会不会是附近岛民啊?”刘先生没接话,只是望着三角礁的方向,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或许吧,等时机到了,自然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