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暮色总带着秦淮河的水汽,郑和府邸的檐角刚挑起最后一缕霞光,王二虎便像只受惊的狸猫蹿进门来。他怀里揣着个油纸包,油纸被汗水浸得发皱,露出里面半块咬过的桂花糕——那是从李德全每日必去的福瑞斋买来的,此刻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油光。
督师您看。王二虎掰开糕点,内里细密的青黑色纹路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太医院的老郑头用银针试过,这是牵机引的变种,掺了草乌汁,吃三个月能让人手脚瘫软如棉,表面瞧着就像中风。他声音发颤,更要命的是,李德全这半个月去蹇府八趟,每次都拎着福瑞斋的食盒,回来时必定轻了三分。
郑和的手指叩在紫檀木案上,案上摊着的《瀛涯胜览》手稿被震得簌簌作响。他想起半月前徐皇后在御花园召见时的模样:这位曾在靖难之役中亲手擂鼓助威的贤后,当时正揉着发麻的手腕,笑着说许是春寒侵了筋骨。那时他只当是皇后操劳过度,此刻想来,那笑容里藏着多少隐忍。
查清楚食盒的去向了?郑和的声音压得极低,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浓重的阴影。他自幼在燕王府长大,深知宫廷暗流的凶险——当年建文帝的近侍就是这样用一碗润肺汤,让镇守北平的老将耿炳文错失战机。
王二虎从怀里掏出张纸条,上面是他画的路线图:李德全每日辰时从西华门出宫,先去福瑞斋取预定的点心,然后绕到蹇府后门,半个时辰后出来,再直奔坤宁宫。太医院的人说,徐皇后这阵子确实常让他带点心回去,说是念着旧人做的味道
旧人?郑和眉峰一蹙。蹇义是建文朝的吏部侍郎,当年朱棣攻入南京时,他穿着一身孝服跪在午门外,口称只为先帝守节,非为新君效忠。朱棣爱其才,让他继续担任吏部尚书,却始终没让他沾过内宫的差事。徐皇后与蹇家素无往来,何来旧人味道?
正思忖间,门房来报,翰林院编修李文博求见。这位曾随解缙修《永乐大典》的才子,此刻抱着个青布包裹,见了郑和便掀开包裹——里面是只官窑青花瓷碗,碗底沉着些透明的晶体。
这是从福瑞斋后厨搜来的。李文博指着晶体,薄荷脑,西域商队带来的稀罕物,遇热会让指尖发滑。学生查过,李德全左手无名指有块新烫的疤痕,像是被热茶烫的。他推了推鼻梁上的方巾,督师想除去此人,又不想惊动蹇义,或许可以借这的毛病做文章。
郑和盯着那碗薄荷脑,忽然想起三天后是朔日,按例朱棣要在奉天殿召见百官,由李德全奉茶。他指尖在案上敲出个节奏,那是靖难时燕军传递密令的暗号——王二虎立刻会意,躬身退了出去。
三日后的奉天殿,檀香与朝服熏香混在一起,弥漫着肃穆的气息。朱棣正听取户部关于下西洋筹备的奏报,目光扫过阶下时,忽然在蹇义身上顿了顿。这位老臣今日穿了件新朝服,领口却歪着,手指在袖摆下不安地绞动——郑和记得,蹇义素来讲究仪表,即便是永乐初年遭言官弹劾时,朝服也从未有过半分褶皱。
陛下,臣有本奏。蹇义出列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刚说了半句,殿外传来太监的唱喏:李德全奉茶——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德全捧着描金茶盘,脚步有些踉跄地进来。他今日穿的石青色贴里,袖口湿了一块,像是刚洗过手。当他走到朱棣案前,弯腰递茶时,右手忽然猛地一抖——那杯滚烫的雨前龙井不偏不倚泼在朱棣手背上,瓷杯落地,在金砖上砸出个白印。
死罪!奴才死罪!李德全瘫在地上,面如白纸。朱棣手背瞬间红透,他却没看李德全,目光直直射向蹇义:李伴伴伺候朕十年,从未失手。今日这茶,是谁让你送来的?
蹇义的脸地白了,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陛下明鉴,臣、臣不知......
不知?朱棣冷笑一声,扬手掷出块玉佩,这是昨日李德全去你府里,你赏他的吧?上面还刻着个字。玉佩在金砖上滚动,停在李德全面前——正是蹇家祖传的羊脂玉。
李德全此刻才明白过来,哭喊着是蹇大人让奴才在点心里加东西,说是为了陛下好,话没说完就被锦衣卫拖了下去。朱棣看着阶下瑟瑟发抖的蹇义,声音冷得像冰:杖责二十,贬去凤阳看守皇陵。
消息传到郑和府中时,王二虎正往李德全的行李里塞纸条。那张用西夏文写的纸条,是郑和让人仿着帖木儿帝国使者的笔迹写的,上面马哈茂德已招几个字,足以让与西域私通的蹇义心惊肉跳——马哈茂德是帖木儿的孙子,去年曾派密使与蹇义接触,这事一直是蹇义的软肋。
督师真要放他去凤阳?王二虎捏着纸条,有些不解。按他的意思,直接把李德全的供词呈上去,定能让蹇义抄家灭族。
郑和正对着舆图看云南地形,闻言头也没抬:凤阳有锦衣卫密探盯着,他跑不了。但要扳倒他,得用他最在意的东西。他指尖点在云南布政使司的位置,蹇义是云南定远人,建文旧臣在那里盘根错节,他回去了,自然有人他。
话音刚落,门房又报,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求见。这位朱棣最信任的爪牙,此刻穿着飞鱼服,腰间的绣春刀明晃晃的,见了郑和便拱手:督师的意思,纪某懂了。云南考察水利?这差事妙得很。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蹇义在吏部这些年,挡了多少人的路?他老家那些建文旧臣,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呢。
郑和递给纪纲一封密函,上面盖着内官监的印:就说是陛下的意思,让他带三个随从去,沿途驿站不得特殊招待。他看着纪纲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建文四年的那个雨夜——当时还是小太监的他,在燕王府的角门见过蹇义,那时这位老臣还抱着《大明律》,说国法大于君恩。
三日后,蹇义离京的队伍刚出聚宝门,就被纪纲派来的接管了。队伍里多了个瘸腿的老兵,说是云南来的向导,其实是建文朝兵部尚书铁铉的旧部——当年铁铉被朱棣处死时,蹇义曾亲自监刑。
消息传到宫里,徐皇后正在坤宁宫看郑和送来的海图。她指着图上的古里国,对身边侍女笑道:当年陛下在北平,常说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大明的瓷器比黄金还珍贵。如今看来,这一天不远了。侍女刚为她换上新沏的雨前龙井,她忽然想起什么,听说李德全被贬了?
是呢,侍女轻声道,听说还牵扯到蹇大人。
徐皇后捧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的海棠树上。那棵树是朱棣登基那年亲手栽的,如今已枝繁叶茂。她忽然低声道:把太医院的药渣都倒了吧,往后不必再熬了。
此时的郑和府邸,王二虎正拿着密报进来:纪大人说,蹇义刚到徐州就病了,说是水土不服。
郑和展开密报,上面画着个简单的符号——那是锦衣卫表示目标已被控制的暗号。他望向窗外,南京城的夜色正浓,秦淮河上的画舫传来隐约的歌声,与奉天殿的钟声交织在一起。他知道,宫墙里的暗流从未停歇,但只要徐皇后安好,下西洋的船队,就能如期扬帆。
烛火下,《瀛涯胜览》的手稿上,郑和提笔添了一行字:永乐三年春,宫墙无大事,海舶待风起。墨迹未干,仿佛已能嗅到远洋的咸腥气。
徐州驿站的青石板缝里还凝着霜,蹇义裹着件半旧的貂裘,坐在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咳嗽。他面前的粗瓷碗里,药汁泛着黑绿色的泡沫——那是驿站送来的驱寒汤,喝下去却让他心口像堵了团棉絮,喘得愈发厉害。
大人,这地方不能待了。随从老陈蹲在门槛边,往火盆里添着湿柴,浓烟呛得人眼睛发酸,方才看见那瘸腿老兵在跟驿站驿丞使眼色,准没好事。他压低声音,要不咱们连夜走?往云南方向有片林子,我老家就在那附近,藏个把月不成问题。
蹇义摆摆手,袖口露出半截青紫色的手腕——那是前日摔下马车时磕的。他何尝不知这考察水利是假,流放看管是真?纪纲派来的那三个,腰间的绣春刀就没离过手,夜里总在窗根下磨牙,那声音比鬼哭还瘆人。可他不敢跑,李德全离宫前提过的那张西夏文纸条,像根毒刺扎在他心里——马哈茂德的密使还藏在南京聚宝门的货栈里,一旦自己跑路,那些与帖木儿帝国往来的书信,怕是转眼就会摆在朱棣的龙案上。
再等等。蹇义从袖中摸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这是他从南京带来的,福瑞斋的老师傅亲手做的,当年建文皇帝最爱这口。他捏着糕点的手指微微发颤,忽然想起永乐元年的那个雪夜,解缙在文渊阁跟他说的话:蹇公啊,新君虽猜忌,但终究要靠咱们这些老臣治国。你我若倒下,这朝堂就成了宦官与武夫的天下。
那时他信了,可现在解缙已被贬到广西,自己也成了阶下囚。他望着驿站墙上糊的旧报纸,上面印着郑和筹备下西洋,招募水手的告示,墨迹被雨水洇得发蓝——这个当年燕王府里不起眼的小太监,如今竟成了能左右朝局的人物。
南京城里,郑和正在宝船厂的工棚里翻检船模。工匠们刚做好一艘新的宝船模型,桅杆上挂着面小旗,绣着二字,在风箱鼓出的气流中猎猎作响。王二虎掀帘进来,带着股寒气:督师,纪大人的信。
信纸是锦衣卫特制的水纹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鱼已入网,饵在云南。郑和将纸凑近烛火,看着字迹在火焰中蜷曲成灰烬——他要的不是蹇义的命,而是那些建文旧臣与西域往来的证据。当年靖难之役后,不少建文旧臣逃往西域,与帖木儿帝国暗通款曲,这始终是朱棣的一块心病。把蹇义送回云南,就像往蚁穴里投块肉,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定会主动找上门。
让纪纲盯紧点,别真让他死了。郑和拿起船模,指尖划过甲板上的刻度。这些宝船的龙骨都是用云南的金丝楠木做的,当年采办木材时,就发现有土司私通西域,用木材换战马。如今借着蹇义这趟,正好顺藤摸瓜。
工棚外传来锤声,工匠们正在给船钉淬火,火星溅在雪地上,像撒了把碎金。郑和忽然想起徐皇后昨日派太监送来的那盒胭脂,说是西域进贡的蔷薇露,瓶底刻着朵小小的海棠花——那是徐皇后的私印,意思是诸事稳妥。他知道,坤宁宫的眼线定已把李德全的供词递了过去,那位深谋远虑的皇后,绝不会让宫墙里的暗箭,射向远航的船帆。
徐州驿站的后半夜,果然出事了。那瘸腿老兵趁着换岗,摸进蹇义的房间,手里攥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他脸上——左眉骨上有道月牙形的疤,那是当年铁铉部下的记号。
蹇义老贼,还记得济南城头的箭雨吗?老兵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我家将军被凌迟那天,你就站在台下看!
蹇义反而镇定下来,缓缓从枕下摸出个玉佩——那是铁铉当年赠他的,上面刻着字。你家将军若在,定会骂你鲁莽。他将玉佩扔过去,我监刑是假,偷偷给他留全尸是真。你去济南府的西门外看看,那棵老槐树下,埋着他的骨灰。
老兵愣住了,匕首落地。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纪纲的声音:看来蹇大人的故人不少啊。锦衣卫们举着火把涌进来,将老兵按在地上。纪纲踱步到蹇义面前,手里把玩着那把匕首:建文旧部藏在云南的十八个窝点,都招了。多谢蹇大人牵线搭桥。
蹇义闭上眼睛,终于明白自己从头到尾都是颗棋子。他想起南京的福瑞斋,想起李德全递来的点心,想起郑和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原来那些看似偶然的巧合,都是精心织就的网。
三日后,云南传来消息:蹇义在金沙江时,失足落水,被救起后就疯了,整日对着江水喊船来了。朱棣听了,只是淡淡说了句送回凤阳好生看管,便转身去看郑和送来的海图。
坤宁宫的暖阁里,徐皇后正看着那盆刚绽开的水仙。侍女来报,说太医院检查李德全住处时,发现了大量与蹇义往来的书信,都用蜜蜡封着,藏在床板夹层里。
烧了吧。徐皇后拨了拨炭火,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她望着窗外的雪,想起昨日郑和派人送来的海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古里国的位置——那里盛产胡椒,也盛产能治牵机引的解药。看来,那位年轻的督师,连后路都替她想好了。
南京的雪停了,宝船厂的船坞里,第一艘宝船的龙骨已架设完毕。郑和站在龙骨下,像站在巨人的肋骨间。王二虎跑来禀报,说纪纲在云南抄获了西域的战图,上面标着帖木儿帝国的行军路线,正好能用上。
告诉纪纲,赏他两匹西洋布。郑和抚摸着冰凉的龙骨,让他把那些建文旧臣的家眷,都迁到南京来,给宝船做些缝补的活计。
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龙骨上,泛着淡淡的金光。郑和知道,宫墙里的暗影并未散去,但只要这些船帆能扬起,就能把大明的旗帜,插向更辽阔的海洋。他从怀中掏出徐皇后送来的蔷薇露,打开瓶盖,一股清香漫开来——那是春天的味道,是远航的味道。
远处传来钟声,是奉天殿的朝钟。郑和抬头望去,宫墙的轮廓在阳光下格外清晰,而更远处的长江口,已有白帆点点,正等着涨潮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