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燕号驶入宁波港时,恰逢涨潮。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海草拍打着船舷,码头上的渔夫们正忙着收网,网眼漏下的银鳞在阳光下闪闪烁烁。郑和站在船头,望着远处停泊的几艘西洋商船,忽然对林小满道:去打听下,葡萄牙商人遇刺那天,有没有异常的船进出港口。
少年应声而去,不多时就领来个瘸腿的老船工。老船工捧着个酒葫芦,嘿嘿笑道:那天啊,还真有艘怪船。挂着倭国的旗子,却在三更天偷偷换了大明的漕运旗,船板上还沾着不少红漆——跟宝船厂用的那种一模一样。
郑和心头一震。漕运旗只有户部签发的官船才能使用,寻常商船哪敢冒用?他追问:那船往哪个方向去了?
说是去日本贩丝绸,老船工咂了口酒,可我瞅着那船吃水很深,不像是装了丝绸的样子。而且......他压低声音,掌舵的那个,我认得,是前两年被革职的漕运把总赵全!
王二虎猛地一拍船帮:又是他!上次扣咱们绸缎船的就是这姓赵的!
郑和没说话,只是让老船工画出那艘船的模样。见船尾画着个小小的字标记,他忽然想起司礼监李兴——那小太监被抓时,袖口也绣着个一模一样的字。
备些礼物,去见宁波卫指挥使。郑和将图纸折好塞进袖中,就说......宝船厂要在宁波招募熟悉西洋海路的水手。
宁波卫指挥使周瑞是个武将出身的糙汉子,听闻郑和来访,正光着膀子在演武场练刀。他甩着汗珠子迎上来,嗓门比洪钟还响:郑公公怎么亲自来了?是不是那些西洋鬼子又闹事了?
郑和递过图纸:周将军看看,认不认得这艘船?
周瑞瞅了两眼,忽然骂道:他娘的!这是赵全那狗东西的船!前阵子还来跟我借佛郎机铳,说要去剿倭寇,我就觉得不对劲——他一个革职的把总,哪来的本钱剿匪?
他借到铳了?
那倒没有,周瑞挠挠头,库房的铳都被都察院的人借走了,说是要严查私藏火器,连我自己的亲兵都只剩十杆鸟铳。
郑和的心沉了下去。都察院借走火器,赵全的船挂着漕运旗,李兴的人在暗中配合——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让宁波港的防务放空,好给赵全的船放行。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只见几个穿着吏服的人正和卫兵争执,为首那人举着文书喊道:我们是都察院的,奉命查宁波卫的军械账!周瑞在哪?
周瑞骂了句脏话,刚要出去理论,被郑和拉住:让他们查。他对王二虎使个眼色,你去库房盯着,别让他们动那些准备给船队的佛郎机铳。
等都察院的人进了库房,郑和忽然对周瑞道:将军,借你的亲兵用用。
半个时辰后,宁波港外的芦苇荡里。
赵全的船正躲在芦苇深处,几个蒙面人正往船上搬箱子。林小满趴在芦苇丛里数着:一箱、两箱......好像是铜炮!
郑和对身后的亲兵打个手势,二十几人立刻分左右包抄过去。赵全正指挥着手下盖舱板,冷不防被人用刀抵住后颈,吓得魂飞魄散:谁?!
郑公公的人。王二虎踹了他一脚,说!这些铜炮哪来的?要运去哪?
赵全哆嗦着指向一个戴斗笠的人:是......是他让我运的!说送到日本,交给......交给倭寇的头头!
戴斗笠的人刚要拔刀,就被亲兵按倒在地。扯下斗笠时,郑和愣住了——竟是陈弘的侄子陈主簿!
原来是你。郑和盯着他被泥污糊住的脸,漕粮下毒、商人遇刺,都是你干的?
陈主簿梗着脖子不说话,直到王二虎把他藏在怀里的密信搜出来。信上用朱笔写着:铜炮到日,即焚郑和船队,切记嫁祸倭寇。落款是个模糊的字。
你叔侄俩倒是用心良苦。郑和将信揣进袖中,以为烧了船队,就能逼陛下停了下西洋?
陈主簿忽然怪笑起来:就算你抓住我,也晚了!黑水沟那边,早就设好了埋伏,就等你们的宝船钻进去......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隆隆炮声。林小满指着海平面大喊:是咱们的飞燕号!好像被炮打了!
郑和抬头望去,只见自家船帆燃起大火,几艘挂着倭旗的小船正围着它打炮。他忽然明白,陈主簿是故意拖延时间,真正的杀招在黑水沟!
王二虎,带一半人押犯人回宁波!郑和翻身上马,周将军,借你的快船一用!
快船冲出芦苇荡时,飞燕号已经开始下沉。郑和望着远处黑沉沉的水线——那就是渔民口中的黑水沟,水流像沸腾的开水般打着旋,暗礁在浪里若隐若现。更可怕的是,沟里竟停泊着十几艘伪装成渔船的倭船,每艘船上都架着铜炮!
公公,怎么办?林小满的声音发颤,他从未见过这么多倭寇。
郑和盯着倭船桅杆上飘动的三角旗,忽然发现旗角绣着个小小的字。他冷笑一声:这些根本不是倭寇。
不是倭寇?
真正的倭寇用的是铁炮,哪来这么多铜炮?郑和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火箭,而且他们的旗语,是大明漕运的暗号。
他将火箭对准最近的倭船,弓弦一响,火箭拖着火星直直射向船帆。只听的一声,船帆竟燃起绿色的火焰——那是宝船厂特有的桐油配方!
果然是自己人。郑和对亲兵道,把咱们的平安旗升起来。
当绣着日月图案的平安旗出现在桅杆上时,那些忽然乱了阵脚。有的炮口转向,有的竟想掉头逃跑。郑和抓住机会大喊:喊话!就说陈主簿已被擒,顽抗者格杀勿论!
亲兵们扯着嗓子喊了几遍,一艘倭船忽然降下旗帜,摇摇晃晃地靠过来。船头站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竟是被漕运把总赵全克扣粮饷的水手!
公公饶命!汉子跪在船头哭喊,我们都是被逼的!赵全说不跟着干,就杀了我们全家......
就在这时,最远处的一艘倭船忽然开炮。炮弹擦着快船飞过,打在旁边的礁石上,溅起丈高的水花。郑和抬头望去,见那船的帆上没有字,炮口也比别的船粗了一圈——那才是真正的倭寇!
不好!真倭寇来了!周瑞大喊着拔刀,他们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前有真倭寇,后有假倭船,快船被夹在黑水沟里进退两难。林小满忽然指着礁石后面喊道:那里有个洞!能藏船!
郑和望去,见礁石间果然有个仅容一艘小船通过的洞口,水流虽急,却能避开炮口。他当机立断:进洞!
快船擦着礁石冲进洞时,船舷被刮掉好大一块木板。众人刚喘口气,就见洞壁上刻着些奇怪的符号——像梵文,又像某种航海标记。
这是......郑和摸着符号,忽然想起李文博给的《岛夷杂记》,是古里国的过洋牵星图!这里是......当年郑和第一次下西洋时藏补给的地方!
话音刚落,洞外传来激烈的炮声。透过洞口望去,只见那些假倭船正和真倭寇打得不可开交。周瑞乐道:狗咬狗了!
郑和却盯着洞壁上的符号,忽然站起身:王二虎,把火把点起来。火光中,符号连成一条线,直指黑水沟深处的暗礁群——那里竟藏着条能绕开倭寇的水道!
原来如此。郑和恍然大悟,陈弘他们不仅想毁掉船队,还想霸占这条秘密水道,以后好私通倭寇走私!
他转身对众人道:周将军,你带些人守住洞口,等宁波卫的援兵到。林小满,跟我来,咱们去给那些真倭寇送份。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黑水沟时,倭寇的船忽然接连爆炸。原来郑和带着水手,趁着混战在船底绑了火药桶。那些假倭船见势不妙,纷纷挂起降旗,却被早有准备的亲兵一一拿下。
站在幸存的倭船上,郑和望着渐渐平静的海面,忽然对林小满道:记住今天。海上的风浪再大,也大不过人心的险恶。但只要咱们守住航向,就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少年用力点头,眼里的恐惧早已变成了坚定。
而此时的南京城,朱棣正拿着郑和派人送回的密信,手指重重戳在的名字上。夏原吉站在一旁,轻声道:陛下,陈侍郎虽未直接动手,但他侄子的罪证确凿......
把他押入天牢。朱棣的声音冷得像冰,还有那些私通倭寇的,不管是谁,一律斩立决。
他望向窗外,仿佛能看见黑水沟上的朝阳。那里,一支船队正冲破迷雾,向着更远的海域驶去。而他知道,这场关于海禁与开放的博弈,才刚刚开始。但只要有郑和这样的人在,大明的船,就永远不会停下。
黑水沟的硝烟尚未散尽,南京城的天牢已添了新客。
陈弘被押入牢房时,正逢一场骤雨。冰冷的雨水顺着牢房的铁窗淌下来,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他花白的须发。郑和提着盏灯笼走进来,灯笼的光晕在潮湿的石壁上晃动,照亮了墙角蜷缩的身影。
陈大人别来无恙。郑和将灯笼挂在铁栏上,看着这个曾在朝堂上慷慨陈词的侍郎,如今却穿着囚服,眼神浑浊得像沟里的泥水。
陈弘缓缓抬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郑公公倒是清闲,还有空来看我这阶下囚。他忽然猛地扑到栏前,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铁条,那水道......你是不是找到了?
郑和挑眉:陈大人说的是哪条水道?是能让你们私通倭寇的黑水沟,还是古里国商人留下的秘密航线?
陈弘的脸瞬间失了血色,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石壁上:你......你什么都知道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郑和从袖中取出那封带字的密信,这朱笔是你书房特有的朱砂,墨迹里还混着你常喝的龙井茶渍——陈大人,你藏得够深啊。
雨声渐大,打在牢房顶上噼啪作响。陈弘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苦心经营二十年,本想等时机成熟,把那些倭寇引到长江口......没想到,竟败在你一个太监手里!
引倭寇入长江?郑和心头一震,你疯了!
陈弘的眼神变得狂热,我这是为了大明!你以为朱棣夺了建文的江山,就能安稳坐龙椅?那些藩王、那些旧臣,哪个不是虎视眈眈?与其让他们在朝堂上勾心斗角,不如引倭寇来犯,逼着他们同仇敌忾!
郑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他见过战场上的疯子,却没见过这样以家国为赌注的狂徒。他举起灯笼照向陈弘的脸:所以你纵容侄子下毒、刺杀外商,就是为了搅乱朝局?
是又如何?陈弘梗着脖子,我本想让你的船队在黑水沟全军覆没,再嫁祸给倭寇,到时候陛下定会震怒,定会派大军围剿——只要战火燃起,谁还会记得下西洋?谁还会盯着建文旧案?
你可知那些被你害死的工匠、水手,他们家里还有妻儿等着活命?郑和的声音陡然拔高,灯笼的光晕剧烈晃动,你可知葡萄牙商人带来的不仅仅是火器,还有能治疗疟疾的奎宁?你所谓的,是踩着多少人的尸骨往上爬?
陈弘被问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雨水从他的发间滴落,混着不知是泪还是汗的液体,在囚服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郑和看着他颓败的样子,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他转身要走,却被陈弘叫住:等等!
老侍郎从怀里掏出块用油布包着的东西,颤抖着递过铁栏:这是......先帝(指建文帝)当年手绘的海图,上面标着西洋诸国的金矿和宝石矿。我本想......本想等事成之后,用这些矿脉充实国库......现在看来,该给你了。
郑和接过海图,入手沉甸甸的。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用朱笔圈着数十个红点,旁边注着金砂矿鸽血红的字样,边缘还画着简易的针路图——比宝船厂现存的任何海图都详细。
为何要给我?
因为......陈弘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终究是大明的臣子。那些矿脉,不该埋在海里。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像要把心肝都呕出来,还有......李兴的同党不止我一个,吏部尚书蹇义......他手里有份船队人员的名单,那些被安插进来的眼线......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牢头举着灯笼跑进来,脸色煞白:郑公公,不好了!陈大人......他刚才吞了金簪!
郑和猛地回头,只见陈弘已经倒在地上,嘴角溢出黑血,手里还攥着半截断裂的金簪——那是建文朝赐予他的御用品。他的眼睛圆睁着,仿佛还在盯着那张未完成的海图。
雨还在下,天牢里只剩下雨声和牢头慌乱的呼喊。郑和将海图重新包好,指尖触到油布上的湿痕,忽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