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砪镇铸造车间里的空气凝重得像能拧出水来。李慕云第三次检查了跳跃参数，周慧男第五次清点了货箱清单，猴子……猴子在往灰影的挂架上偷偷塞一包牛肉干。
“你干嘛呢？”贾戈武问。
“战略储备！”猴子理直气壮，“万一那边没吃的怎么办？总不能让你啃能量电池吧？”
贾戈武看着那包皱巴巴、生产日期早已模糊不清的牛肉干，感动了零点五秒：“过期十年了吧？”
“保质期是种玄学。”猴子郑重地把牛肉干塞进灰影的工具箱夹层，“重要的是心意，懂吗？”
贾戈武没再阻止。他走到车间中央那片清理出的空地，脚下是用粉笔临时画出的一个圆圈——李慕云说这是“相位共振阵列的启动边界”，但贾戈武怎么看都觉得像个儿童跳房子的格子。
灰影安静地站在圆圈边缘，二十个货箱在它身后堆成整齐的金字塔。这个战斗傀儡如今被改造得像个移动仓库，双臂的工具钳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最后一次确认。”李慕云举起数据板，“目标坐标：织女星中转站。跳跃距离：四点三光年。预计空间撕裂峰值时间：启动后第三秒。相位同步窗口期：零点三秒，出现在第三点二秒至三点五秒之间。错过的话……”
“就会变成墙里的艺术装置，”钥匙在贾戈武脑海里接话，“还是抽象派的。”
贾戈武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胸前的时空信标。信标表面温热，内部隐约能感觉到能量流动的脉搏。
“通讯中继状态？”
“村落和铁砪镇的信号塔已经上线。”猴子拍了拍胸口的便携终端，“但武哥，咱们说好了——到了那边先发个‘已签到’，别玩失踪。你都不知道李姐这两天念叨了多少次‘要是他卡在墙里怎么办’，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李慕云脸一红，推了推眼镜：“我只是从科学角度评估风险。”
“是是是，科学。”猴子做了个鬼脸，“那科学有没有告诉你，武哥现在的表情像极了第一次去岳父家的准女婿？”
贾戈武确实紧张。他能感觉到掌心的银纹在微微发烫，那是源质对即将到来的高维跃跃欲试的躁动。更深处，某种源自hER实验体基因的本能正在苏醒——那是对星辰的渴望，对未知的饥渴，仿佛他生来就该做这件事。
“钥匙，”他在脑海里问，“你确定这能行？”
“不确定。”钥匙的回答很诚实，“但你现在退出也晚了——雷山镇长已经把一半家当押在你身上，你现在跑路的话，他可能会用那些新造的护甲板把你砸成肉饼。”
“真会安慰人。”
“这是我的专长之一。”
贾戈武看向车间门口。那里站着铁砪镇的几个技术工人，还有闻讯赶来的雷山镇长。这个粗犷的退伍军人抱着胳膊，冲他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但那个眼神贾戈武读懂了：活着回来，带好东西回来。
“开始倒计时吧。”贾戈武说。
李慕云的手指在数据板上滑动。屏幕亮起红色的数字：十、九、八……
贾戈武闭上眼睛，将意识沉入体内。源质像一条银色的河流，在他的血管里缓慢流淌。他引导着它，不是强迫，而是邀请——邀请它一同前往星辰之间。
七、六、五……
时空信标开始发光。银蓝色的光晕从信标表面扩散开来，像水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车间的空气开始扭曲，光线出现诡异的折射，墙上的工具架影子拉长又缩短。
四、三、二……
贾戈武听到猴子的喊声：“武哥，记得带土特产——”
话音未落。
世界碎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碎裂，是感知层面的崩溃。颜色、声音、触觉、方向……所有熟悉的感官参照系瞬间崩塌。贾戈武感觉自己被抛进了一个万花筒的中央，无数破碎的镜像从四面八方涌来，每一个碎片里都是不同的场景：铁砪镇的车间、原始森林的树冠、旧纪元城市的霓虹、还有他从未见过的、由晶体构成的奇异山脉。
“别发呆！”钥匙的喊声在意识里炸响，“第一波撕裂要来了！”
贾戈武猛地回神。他“看”向体内——源质已经自动激活，银色的能量在他的皮肤下形成了一层极薄的光膜。几乎同时，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抓住了他。
不是抓住身体，是抓住存在本身。
他感觉自己被拉伸。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诡异的、仿佛每个细胞都在被轻柔地扯开的感知。视野里的一切都变成了流动的光带，像把整个宇宙塞进了滚筒洗衣机，然后按下了“绚烂模式”。
“相位同步准备！”钥匙的声音紧绷，“三……二……”
贾戈武集中全部意念。他回忆起训练时的感觉——把自己调整成空间的频率，像一片羽毛顺应风的流向。源质响应了他的意志，银纹从掌心蔓延到全身，让他整个人开始“虚化”。
“……一！”
窗口期到了。
那一瞬间，贾戈武做出了一个他自己事后都觉得离谱的动作——他“侧身”，像在拥挤的人流中让开一个位置。
不是物理动作。是在存在层面，将自己的相位与空间撕裂的波纹错开了半个节拍。
时间仿佛凝固了零点三秒。
他“看见”了空间的纹理。那是由无数细密的、银蓝色的能量线编织成的网格，每一根线都在以不同的频率振动。撕裂的力量正从网格的裂缝中涌出，像决堤的洪水。而他，就站在洪水的边缘，用脚尖踩着那道裂缝的边界。
冲浪。
真的是冲浪。
贾戈武突然理解了源质传递的那种本能——不是对抗，是顺应。他放松身体（如果这种状态下还有“身体”的概念的话），让源质带着他，顺着空间波纹的起伏滑行。
视野里的光带开始重新编织。破碎的镜像逐渐合并，汇聚成一条银蓝色的隧道。隧道的墙壁上流淌着星辰的倒影，偶尔有巨大的、难以名状的影子一闪而过，像是游弋在维度深海的生物。
“导航正常，”钥匙的声音恢复正常，“你刚刚的同步完成度达到了91%。不错，至少比前三个代行者强——他们第一次跳跃时，一个同步过度直接虚化了一整天，一个同步不足把左腿留在了出发点，还有一个……”
“先别讲故事了。”贾戈武在意识里打断它，“现在什么情况？”
“正在穿越维度夹层。预计三十七秒后抵达织女星中转站的坐标锚点。另外，提醒一下——灰影和货箱的相位偏移率比你低百分之十五，它们现在处于轻度‘拉伸’状态。建议你落地后先检查一下那包牛肉干还在不在。”
贾戈武想翻白眼，但不确定自己现在还有没有眼睛这个器官。
隧道在延伸。
时间感变得模糊。可能过去了几分钟，也可能是几小时。贾戈武能感觉到源质在持续消耗他的精神力，像一台开足马力的空调在烧电表。好在他出发前吸收了三颗猩甲虫核，储备还算充足。
突然，隧道前方出现了光。
不是隧道尽头的那种出口光，而是一团不断闪烁、明灭不定的红光，像警示灯。
“警告：检测到空间结构异常。”钥匙的声音严肃起来，“坐标锚点附近存在高能量反应，类型……无法识别。不是旧纪元科技的特征。”
“什么意思？”
“意思是，”钥匙顿了顿，“织女星中转站可能已经被什么东西占了。要转向吗？现在改道还来得及，虽然可能会跳到某个未知的荒芜星系，或者卡在维度褶皱里——”
贾戈武看着那团闪烁的红光。
他想起了周慧男笔记本上的话：“如果我们错了，这将打开地狱之门。”
但村落那边，秦山他们最多还能撑一周。
“继续前进。”他说。
“你确定？”
“来都来了。”
“……人类真是种神奇的生物，”钥匙嘀咕，“明明有那么多理性逃跑的理由，却总会选择最不理性的那个。”
隧道开始收缩。
前方的光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贾戈武能“看”到那红光的源头——不是灯光，是某种能量泄漏形成的辐射晕。晕中央，隐约能辨认出一个巨大的、多边形的空间站轮廓，但它的表面布满了不正常的隆起和裂缝，像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撑破了。
“准备落地！”钥匙提醒，“倒数五秒！五、四——”
贾戈武再次调整相位。源质在他体内高速运转，银纹亮得几乎要透出皮肤。
“三、二——”
隧道尽头猛地张开。
“——一！”
贾戈武“掉”了出去。
不是坠落，是从一个维度被“吐”到另一个维度。重力突然回归，方向感重新确立，五感像潮水般涌回身体。他踉跄着落地，膝盖一软，单膝跪在了冰冷的金属地板上。
灰影和货箱在他身旁陆续出现，像从虚空中“打印”出来一样，过程伴随着细微的噼啪声和能量余韵的蓝光。
贾戈武喘着气，抬起头。
他站在一个巨大的圆形大厅里。天花板挑高至少有二十米，由交错的合金梁架支撑。大厅中央是一个已经熄灭的全息投影台，四周排列着密密麻麻的控制终端，大部分屏幕已经碎裂，少数几台还在闪烁着故障的雪花。
而整个大厅……被某种东西覆盖了。
不是灰尘，不是锈迹。是某种暗红色的、半透明的生物质组织，像巨大的菌毯，铺满了地板、墙壁、甚至天花板。那些组织在缓慢地蠕动，表面不时鼓起一个气泡，然后破裂，释放出带着甜腻腐臭气息的粉红色孢子。
空气里弥漫着那股味道，还混杂着臭氧和金属锈蚀的气息。
“欢迎来到织女星中转站，”钥匙的声音在贾戈武脑海里响起，带着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无奈，“现在是灾后第四十七年。看起来，你的甲方爸爸已经……提前退租了。”
贾戈武撑着膝盖站起来。他掌心的银纹还在微微发亮，源质正在自动扫描周围环境，将危险评估数据流直接输入他的意识。
高能量反应源：三个，分别位于大厅东北、西南和正上方的结构层。
生命信号：无法识别类型，数量……很多。
环境威胁等级：高。建议尽快建立防御阵地。
他回头看了一眼货箱。灰影已经自动进入警戒模式，它的多光谱视觉系统正在扫描那些暗红色的生物质。
“钥匙，”贾戈武轻声问，“这玩意儿，你数据库里有记录吗？”
“……有。”钥匙沉默了两秒，“特征匹配度87%。旧纪元‘创世之源’项目的副产品之一，代号：‘血肉温床’。一种能以有机和无机物质为食粮、自我增殖的污染性生物基质。通常出现在‘收割者’活动过的区域。”
贾戈武盯着那些缓慢蠕动的暗红色组织。
也就是说，这个中转站，已经被“收割者”污染了。
而他现在，正站在它们的食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