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到田宏伟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书记手中的钢笔在文件上顿了一下,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像一滴凝固的血迹。
办公室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中央空调运转的嗡嗡声在两人之间流淌。王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仿佛要冲破胸腔。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指针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秒针的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敲打他的神经。
田宏伟缓缓靠向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目光如炬地盯着王生,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具体经过。
周延带人赶到约定地点时...王生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紧,张军已经...已经倒在血泊里了。他刻意避开了这个词,他当着周延的面掏枪...朝自己胸口开了一枪。说到这里,王生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文件夹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临死前...只是反复强调这事与他老叔无关。
田宏伟的眉头皱成一个字,眉心挤出深深的沟壑。他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已经凉了,杯沿留下一圈浅褐色的痕迹,在台灯下泛着诡异的光泽。窗外,市委大楼的灯光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极了王生梦中的云海,虚幻而危险。
法医到了吗?田宏伟突然问道,声音依然平静,但王生分明感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书记的左手已经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扶手。
刚到。王生回答,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立刻通知纪委和公安局。田宏伟打断他,手指在桌面上敲击出规律的节奏,天亮前我要知道三个问题:第一,枪支来源;第二,自杀动机;第三...书记顿了顿,眼神陡然锐利如刀,张宝峰是否提前知晓。
王生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衬衫黏腻地贴在背上。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深夜的电话,可能将彻底改变某些人的命运轨迹。他的目光扫过书记办公桌上的文件,一份标着的档案袋格外醒目。
明白。王生点头,转身时差点被门槛绊到,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田宏伟的眼睛。书记的眼神微微一闪,但什么也没说。
等等。田宏伟叫住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递过去。纸袋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显示出里面文件的重量。这是张宝峰案的部分材料,你先看看。书记的声音突然放轻,明天上午十点,我要见到完整的汇报材料。
王生接过纸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时抖了一下,就像被电流击中。纸袋里隐约露出几张照片的边缘,他下意识地想窥探,却被田宏伟严厉的眼神制止。
走出办公室时,他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两点五十分。梦中的坠落感再次袭来,仿佛这座市委大楼就是那座陡峭的怪石山,而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回到自己办公室,王生反锁房门,深吸一口气才拨通了纪委金书记的电话。电话刚拨过去,金辉就接通了,背景音里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
金书记,我是王生。王生的声音压得很低,张军...自杀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金辉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声音平静得可怕,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挂断电话,王生又给林通市公安局局长江大海打了过去。这个时间基本都在睡觉,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江大海带有疲惫和困倦的慵懒声音才传来:“我是江大海,你是哪位?”
王生低沉地说道:江局长您好,我是田书记秘书,王生。他刻意加重了田书记三个字的分量。
田书记?!江大海的语气明显一滞,疑惑转瞬即逝。随后口气马上亲切热烈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八度:王主任,您好啊!这么晚打来电话,田书记有什么指示?!
王生简明扼要地传达了田宏伟的指示,江大海听后,一连串保证:明白!坚决完成任务!我们公安局一定全力配合!声音里带着谄媚的讨好。
二人随后挂断电话。
王生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它彻底暗下去,才抬头望向窗外。此刻的东方天际正泛着一种奇异的微光——既不是黑夜的纯粹黑暗,也不是白昼的明亮,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带着朦胧灰蓝色的混沌。这是东北高纬度地区独有的夏日黎明:天空像被浸在淡青色的水彩里,地平线上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远处的树影轮廓已经隐约可见,却还保持着夜的剪影姿态。
街道尽头,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在微风中摇曳,灯泡周围笼罩着一圈淡黄色的光晕,像被稀释的蜂蜜般晕染开来。路灯下,几只早起的麻雀在电线杆上跳跃,发出细碎的啾鸣,声音在仍然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脆。空气里飘散着昨天雨水留下的潮湿气息,混合着远处早点铺子生炉子飘来的煤烟味,构成了一种专属于北方夏夜黎明的独特味道。
王生从兜里掏出烟盒,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烟盒在他掌心发出轻微的声,他取出一支烟,打火机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橙黄色的火苗在晨光中摇曳,照亮了他紧绷的下颌线。他深吸一口,烟草的辛辣瞬间充满肺部,胸腔像被火灼烧般发烫。烟雾从他口中缓缓吐出,在微亮的晨光中形成一缕灰白色的雾带,像一条扭曲的蛇缓缓升腾、消散。
这一刻,尼古丁带来的眩晕感与胸腔里翻涌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王生盯着那缕逐渐消散的烟雾,仿佛看到了张军倒下的身影,看到了田宏伟办公室里凝固的空气,看到了自己站在命运悬崖边缘的幻象。香烟在他指间燃烧,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段,却浑然不觉。
窗外,天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亮。原本灰蓝色的天空渐渐透出丝丝缕缕的粉紫色,像水彩颜料在水中晕染开来。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像一把金色的利剑刺破天际,照亮了远处楼房的玻璃幕墙,在晨雾中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王生眯起眼睛,看着这壮丽的景象,却感觉不到一丝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