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金玉满堂的天字号别院里,没有风,连那棵桂花树都懒得动弹。
月亮挂在屋檐角上,像被咬了一半的白糖酥,洒下来的光是冷的,但照在人身上,却不觉得刺骨。
苏澈躺在他的躺椅上。
椅子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他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双手枕在脑后,眼睛闭着,呼吸很稳。
空气里溢满了桂花香,还有远处厨房飘来的红烧肉味。
“呼……”
苏澈吐出一口浊气。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他嘟囔了一句。
万剑冢那种地方,除了剑就是灰,实在不是人待的。
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响起,轻得就像是猫踩在棉花上。
苏澈没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
在这个家里,能走出这种脚步声,还带着一股淡淡茉莉花香的人,只有一个。
苏清雪。
她手里端着白瓷盘,盘子里是切得整整齐齐的寒瓜。
每一块的大小都一样,连籽都剔好了。
她在苏澈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没有说话。
她静静地坐着,看着苏澈的侧脸。
月光下,苏澈的脸很平静,甚至有点懒散。
那是一种把所有锋芒都藏进了骨子里的平静。
苏清雪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堵。
那种堵,不是生气,是心疼。
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陆云帆那个大嘴巴,哪怕被秦若霜警告过,还是忍不住把幽冥殿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苏澈独闯王府,覆灭幽冥殿据点。
听起来很威风,很解气。
但苏清雪听到的,却是另一种声音。
那是弟弟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的孤独。
那是他把所有的压力都一个人扛下来的疲惫。
而她呢?
她是姐姐。
可这一次,她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差点被人当成了要挟弟弟的筹码。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根刺,扎进了她的心窝子里。
“澈儿。”
苏清雪终于开口了。
声音很轻,像是一阵风吹过湖面。
苏澈没睁眼,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嗯?”
“吃瓜?”
他闭着眼,伸手在盘子里摸索了一阵,拿起一块寒瓜,塞进嘴里,“咔嚓”咬了一口。
“甜。”
苏澈含糊不清地评价道,“要是再冰镇一下就更好了。”
苏清雪看着弟弟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鼻头突然一酸。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口的酸涩感压下去,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苏清雪说。
苏澈嚼瓜的动作停了一下。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侧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姐姐。
苏清雪的眼睛很亮,亮得有点吓人。
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掩不住决绝的光芒。
“怎么了姐?”
苏澈坐起身,把吃了一半的瓜皮扔回盘子里,用袖子擦了擦嘴。
“谁惹你了?”
“陆云帆又乱嚼舌根了?回头我让他去刷一个月马桶。”
苏清雪摇了摇头。
她直视着苏澈的眼睛,眼神执拗,苏澈都有点不敢直视。
“不是谁惹我。”
苏清雪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
“是我自己。”
“澈儿,是我……太弱了。”
苏澈愣了一下。
随即,他笑了笑。
他伸出手,想要揉揉姐姐的头。
“姐,你说什么胡话呢。”
苏澈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苏清雪并没有低下头让他揉,依然死死地盯着他。
苏澈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挠了挠鼻子。
“有我呢。”
苏澈满不在乎地说道,“你弟弟我现在可是很厉害的。你看那个什么中州使者,还不是被我吓得屁滚尿流?”
“你就负责貌美如花,管账数钱。打打杀杀这种粗活,那是男人的事。”
“你只要躺好就行。”
“躺好?”
苏清雪突然拔高了音量。
这是她第一次对苏澈这么大声说话。
“我不想躺着!”
苏清雪站起身,情绪有些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着。
“这一次是画皮,下一次呢?是那个中州使者,还是……更强的敌人?”
“澈儿,我不想每一次,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为我冒险。我不想只能在床上躺着,听着外面别人怎么议论你,怎么针对你,而我却像个废人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也是修士!我也是苏家的长女!”
“澈儿,我想变强!”
“我想站在你身边!哪怕不能帮你杀敌,至少……至少不要成为你的累赘!”
“我想……能帮你挡一剑也好啊!”
最后那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庭院里一片死寂。
连趴在墙头看戏的野猫都被吓得蹿了出去。
苏澈看着姐姐。
这个姐姐从小到大都要强,努力修炼,得到家族认可,成为了百年一遇的天才。
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但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苏澈脸上的慵懒,慢慢地褪去。
玩世不恭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他沉默了许久。
久到苏清雪以为说错了话,有些慌乱地想要擦干眼泪。
苏澈站了起来。
他走到石桌旁,坐下。
“坐。”
苏澈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苏清雪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
苏澈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
“姐。”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苏澈伸出手,在袖子里掏了掏。
“你那个《玄冰诀》,练到头了吧?”
苏清雪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确实,自从突破凝意境之后,她的修为就一直停滞不前,无论怎么努力,体内的寒气不仅无法增加,反而开始反噬经脉。
“那是功法的问题,也是你体质的问题。”
苏澈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往石桌上一扔。
那是他在万剑冢里,搜刮来的战利品。
哗啦啦。
瓶瓶罐罐,破铜烂铁,堆了一桌子。
“这个玩虫子的家伙,身上好东西还不少……”
苏澈一边翻找,一边嘟囔,完全没有刚才严肃的气氛。
“这瓶子里的毒药不错,绿油油的,看起来挺补,也不知道能不能拿来泡脚……”
“这块破骨头是什么玩意儿……算了,给阿黄啃吧。”
苏清雪看着弟弟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
好不容易凝聚的气氛,瞬间被冲散了不少。
“澈儿,你在找什么?”
苏清雪问。
“找点……好东西。”
苏澈随口说道。
他的手停在了一卷已经有些发黄的兽皮卷轴上。
这卷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边角都磨损了,看起来就像是从犄角旮旯里捡来的垃圾。
“找到了。”
苏澈把卷轴拿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随手扔到了苏清雪面前。
“姐,你看这个。”
苏澈指着卷轴,语气很随意,甚至带着一丝嫌弃:
“这是一个玩儿虫的留下的,上面画的都是些南疆的破事儿。我闲着无聊时扫了一眼,好像提到了一种什么体质,叫太阴玄体。”
“说什么万年罕见,一旦觉醒,修炼任何冰系功法都事半功倍,还能把寒毒转化为自己的力量。”
苏澈撇了撇嘴:
“听起来挺厉害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吹牛。”
“你也知道,那帮南疆蛮子,最喜欢夸大其词。”
太阴玄体?
苏清雪听到这个名字,心里猛地一跳。
修炼任何冰系功法都事半功倍?
还能转化寒毒?
这不正是她现在最需要的吗?
她有些颤抖地伸出手,拿起兽皮卷。
入手冰凉。
这兽皮不知道是什么妖兽的皮制成的,历经岁月而不腐。
苏清雪深吸一口气,将神念探入其中。
果然。
里面记载了许多南疆的秘闻,甚至还有一些极其阴毒的蛊术。
苏清雪耐着性子,一直翻到最后。
在卷轴的角落里,她看到了那一行小字。
【太阴玄体:至阴至寒,天生绝脉。凡拥此体者,每逢月圆之夜,必遭寒毒蚀骨之痛。然若能觉醒,则寒气化灵,一日千里……】
苏清雪越看越心惊。
寒毒蚀骨……月圆之夜……
这不就是她从小到大的症状吗?
以前大家都以为她是体弱多病,后来修炼了《玄冰诀》才压制住。
原来,竟然是因为这种体质?
她继续往下看。
【辨别之法:掌心有月牙印记,血呈淡紫,遇寒则凝……】
苏清雪摊开自己的左手掌心。
那里,有一个极淡的新月形胎记。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回想起每次受伤流血,那血液确实带着一丝紫色。
全中!
竟然全中!
苏清雪猛地抬起头,看向苏澈,眼中满是震惊和狂喜。
“澈儿!这……这上面说的……”
“好像是我!”
苏澈装作很惊讶的样子,凑过来看了一眼。
“是吗?”
苏澈摸了摸下巴,“这么巧?那我运气还挺好,随便捡个垃圾都能捡到宝贝。”
“那你赶紧看看,怎么觉醒?”
苏清清雪连忙继续往下看。
下一刻,她脸上的喜色僵住了。
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此体质逆天而行,若无天大机缘,终其一生无法觉醒,且活不过三十岁。】
【若欲觉醒,唯有一法。】
【寻天地奇物——九幽寒泉。以泉水淬体,置之死地而后生。】
九幽寒泉。
这四个字,如同四座大山,压得苏清雪喘不过气来。
那是传说中的神物,只存在于古籍之中,现实中真的存在吗?
仿佛是为了回答她的疑问,古卷的下一行写着:
【九幽寒泉,唯产于北境苦寒之地。那是生灵禁区,天人断绝。】
北境苦寒之地。
那是大陆的最北端,终年被暴风雪覆盖,连化神期修士都不敢轻易踏足的绝地。
而且……
苏清雪翻到了古卷的最后。
那里附着一张极其潦草的残破地图。
地图上,用南疆古文标注着一行比蚂蚁还小的字:
【北境遥远,非人力可达。欲往之,唯借中州神都乾坤阵之力。】
中州。
神都。
所有的线索,绕了一大圈,最后竟然又回到了中州之地。
苏清雪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卷轴掉在石桌上。
唯一的路。
却是一条死路。
要去北境,必须去中州借阵。
可现在的苏家,和中州皇室已经是水火不容。
苏澈刚废了特使,扣了蛟龙。
去了中州,岂不是自投罗网?
苏清雪抬起头,看着苏澈。
她的眼神很复杂。
“澈儿。”
苏清雪的声音有些艰涩,像是喉咙里塞了沙子。
“这……太难了。”
“算了。”
她强挤出一个笑容,想要掩盖失落。
“我也不是很想变强。”
“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中州神都,高手如云,皇权如山……我们没必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去冒险。”
“真的。”
她想要去拿那块没吃完的寒瓜,掩饰自己的手抖。
啪。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
苏澈的手。
很暖。
苏澈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
他就那么低着头,看着坐在石凳上的姐姐。
眼神很平静。
但平静之下,藏着一股让苏清雪感到心惊的决断。
“姐。”
苏澈打断了她的话。
他伸出手,轻轻地把苏清雪额前的一缕乱发拨到耳后。
“我什么时候,怕过危险?”
苏澈笑了。
笑得有些狂,有些傲,还有些理所当然。
“中州神都?”
“皇权如山?”
苏澈转过身,背对着苏清雪。
他的目光越过庭院的围墙,越过金陵城的万家灯火,看向北方。
“正好。”
苏澈伸了个懒腰,语气轻松得就像是在说要去隔壁街买串糖葫芦。
“我也想去看看。”
“听说那里的饭菜口味比较重,适合我的胃口。”
“而且……”
苏澈眯起眼睛,眼神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寒光。
“那个叫寒渊剑主的家伙,好像也在北边。”
“顺路。”
真的很顺路。
苏澈转回身,看着姐姐。
这一次,他没有再开玩笑。
“你在家,把家看好。”
“那些乱七八糟的苍蝇,我会帮你拍死。”
“至于你的病……”
苏澈俯下身,看着苏清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送你一场,真正的造化。”
风起了。
吹动了庭院里的桂花树。
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苏澈的肩头,也落在苏清雪的心里。
她看着弟弟,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长成了一棵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大树。
要去捅破这天的树。
“好。”
苏清雪笑了。
眼泪还没干,但笑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我等你。”
“记得……早点回来吃饭。”
苏澈直起身,拍了拍肩膀上的花瓣。
“走了。”
他转身走向房间,背对着苏清雪挥了挥手。
“睡觉。”
“明天还要早起,去尝尝那几条蛟龙是什么味道。”
“也不知道陆云帆的手艺,能不能配得上那种高级食材。”
看着弟弟关上房门。
苏清雪坐在石凳上,久久没有动。
她看着桌上那卷破旧的兽皮卷轴,伸手轻轻抚摸着。
“中州……”
她喃喃自语。
“澈儿,姐姐等你。”
“等你把这天,捅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