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寨的工地上,新砌的石墙已齐腰高。李涛踩着木架,正扯着嗓子吆喝着校准石料,石缝里刚填好的灰浆被寒风裹着,腾起一缕缕细白的汽。“都搭把手!这石头沉,当心砸脚!”他弯腰扶住一块磨得方方正正的青石,粗糙的石面把掌心硌得发红——这些石料全来自西山采石场,是二十多个弟兄顺着新挖的密道,连夜一趟趟扛回来的。
密道是老石匠们蹲在地下勘测了三天才定下的方案。许家寨底下原本就有通向西山采石场的旧隧道,这次又往西山腹地延伸了半里地。只可惜地下岩石质地太硬,凿开的通道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每隔三丈才凿出一个透气的暗孔,风从孔里钻进来时,总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黑宸举着煤油灯走在前面,昏黄的灯光在潮湿的石壁上晃出斑驳的光影,他回头喊:“李哥,今晚再运三趟,东墙的石料就够了!老石匠说卯时前得把石料归位,不然灰浆一冻,就再也粘不结实了。”
李涛抹了把额头的汗,哈出的白气在眼前绕了圈才散,他笑着点头:“多亏了这密道,不然运石头时早被鬼子的侦察队盯上了。上次东边岗哨说,最近鬼子的飞机还绕着许家寨飞了三圈,估计是纳闷咱们哪来的石料——总不能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吧?”
这话没说错。此时的皖北早被日军围得像铁桶,所谓“坚壁清野”的号令贴满了各个集镇的墙根,路口全设了哨卡,就算是挎着菜篮的老百姓,也要被翻来覆去检查半天,稍有可疑就扣下盘问。可偏偏许家寨的工地天天人声鼎沸,烟囱里的炊烟飘得老高,反倒让据点里的鬼子犯了嘀咕——现如今怀远的伪军归刘勇道管,这人明着听鬼子的话,暗地里却把怀远的百姓和抗日队伍护得紧,不仅偷偷放粮,还帮着传递消息。也正因如此,鬼子在怀远的兵力本就不足,对周边有建制的抗日队伍,更是暂时没敢轻易动兵。
司令部的会议室里,尾崎司令的手指在会议桌上敲得“咚咚”响,脸色沉得能滴出水。“前几年许家寨的匪徒不是早就被消灭干净了吗?就连逃出去的几个流寇,不也被北辰一刀流的宫本武藏斩了?现在怎么又冒出来一群抗日的?”他猛地拍了下桌子,声音陡然拔高,“绝不能让他们这么嚣张!立刻派侦缉队和特高课去查许家寨的底细,把他们的人、枪、粮食都摸清楚,必须把这伙人连根拔起!”
许家寨里,修复被毁坏的寨墙和工事的活还在如火如荼地赶。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直到民国三十一年开春,启程带回的情报让藏兵洞的气氛骤然凝重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扒开地图上的蜡封,指尖指着蚌埠方向的红点:“鬼子从蚌埠调走了不少人,听说一部分去了缅甸和湖南战场,还有一部分被派去了太平洋战场。
现在蚌埠城里的兵力,只剩原来的一半。但他们把从东北往南方运补给的线路看得更紧了——这段时间,每天都有火车从蚌埠北边涡河上的大铁桥过,听说那是鬼子往南方运物资的唯一火车通道。”
地图上,涡河像条银带似的横贯皖北,大铁桥的位置被红笔标成了黑三角,格外扎眼。高达凑过来,指尖在黑三角上敲了敲:“这桥是津浦线的支脉关键,鬼子的军火、粮食全靠火车从这儿运过来,再分拨到各个据点。难怪上次咱们炸运输队时,缴的物资上全印着‘蚌埠转运’的字样——原来根在这儿。”
悟道盯着地图沉默了良久,突然抬头,眼里闪着光:“大师兄以前说‘水之战术’要断敌之根本,这铁桥就是鬼子的根本。高达,你去准备下,过几天咱老哥俩去勘察地形;陈默带小队摸清楚哨卡的布防;赵卓把炸药备好——咱们得给这铁桥来一下狠的,不能让鬼子过得这么舒坦。”
三日后凌晨,天还没亮透,天边只泛着点淡青的光。悟道和高达扮成赶集的货郎,挑着空担子往蚌埠方向走,担子上盖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看着和普通货郎没两样。快到涡河时,两人钻进岸边的芦苇丛,借着雾气往铁桥望去——那桥长约三百米,钢轨在微光里泛着冷森森的光,两端各立着一座三层碉堡,黑洞洞的机枪口正对着桥面,像是随时要喷出火来。桥身下的桥墩粗得要四五个人才能合抱,每个桥墩旁都有伪军背着枪来回巡逻,脚步踩在石板上的声音,顺着风都能听见。
“这活儿不好搞啊。”高达压低声音,嘴几乎贴在悟道耳边,“桥面光秃秃的,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碉堡里的机枪能扫到每一寸地方,想从桥上动手,根本不可能。”悟道没说话,顺着芦苇丛往下游走了半里地,蹲下身摸了摸河水,指尖刚碰到水面就猛地缩回来——初春的河水还带着冰碴子,冷得刺骨。他摇了摇头:“桥墩之间的缝隙倒够藏人,要是能从水下摸过去,或许能靠近铁轨。”可这话刚说出口,两人就都沉默了——水温这么低,人下去没几分钟就得冻僵,没等摸到桥墩,先被河水冻死了。
接下来的三天,两人换了好几种身份——一会儿是砍柴的樵夫,一会儿是钓鱼的百姓,终于摸透了鬼子的规律:碉堡每两小时换岗一次,换岗时兵荒马乱的,会有三分钟的空隙;巡逻队一刻钟过一趟,桥墩下有块凹进去的地方,刚好是视线死角,能躲人。
“走,回去开会说!”悟道拉着高达往回赶,藏兵洞的石桌上早就摆好了地图,杨博士、李涛、赵卓、苏芮、潇静怡、启程等人都在,连平时负责做饭的老张都站在边上,想听听有什么法子。悟道把这几天勘察的情况一五一十说清楚,又摊开画好的草图,指着上面的碉堡和桥墩:“杨博士,炸药得做防水处理,不然沉到水里就废了。”
杨博士立刻接话,推了推鼻梁上的旧眼镜:“能改!我把炸药包封在铅皮里,外面裹一层蜡油,最外层再用油皮纸缠紧,引信用蜡裹三层,保证进水也能炸响。就是……怎么把炸药送到桥墩下,得想个稳妥法子。”
这时,启程突然开口:“或许能找怀远伪军守备团的刘勇道帮忙。他不只是守备团团长,还兼着怀远县的维持会长,表面上帮鬼子办事,暗地里却给咱们送过好几次药品,上次潇静怡受伤,用的青霉素就是他托人捎来的。”
悟道眼神一动,又皱起眉:“这人表面上是日伪汉奸,私下里不仅跟咱们通气,听说还和国民党、共产党都有联系,这么复杂的人,可靠吗?”
高达连忙接话:“军长,你这一年不在藏兵洞,不知道刘勇道的情况。这一年他从来没往怀远西边派过兵扫荡,为了这事,还跟鬼子的指挥官吵了好几次。后来鬼子还把他儿子抓去当人质,他才不得不表面上听话,可骨子里根本不认同鬼子——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能看出来他心里恨透了鬼子。”他顿了顿,又说:“这段时间我去联系他,让他想办法给咱们争取机会。”
悟道却摆了摆手:“这段时间不用急。就算咱们联系他,他暂时也帮不上忙——河水太凉,除了从水下摸过去,别的地方根本没法下手。咱们别触这个霉头,没被鬼子打死,先被河水冻僵了,不值得。”
高达叹了口气:“这确实是个大问题。既然现在不能炸大铁桥,那咱们就从别的地方动手,多炸几个鬼子的炮楼和据点,也能挫挫他们的锐气。”
众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定了主意:先把龙亢的据点拔了。只要端了龙亢,鬼子就不敢轻易踏入怀远西边一步,以后打怀远时,也不用担心腹背受敌。
可勘察完龙亢镇的据点,所有人又犯了难——三个炮楼呈犄角之势,像三颗钉子扎在镇上,不管先打哪个,另外两个炮楼的机枪都会立刻形成夹击,到时候伤亡肯定小不了。
“我想了三个方案,大家看看行不行。”悟道指着草图说,“第一个,假装成送粮食的队伍,混到炮楼底下再动手;第二个,从两里外的地方挖地道,直接挖到炮楼底下;第三个,三路同时进攻,把三个炮楼一起围了。可咱们现在能调动的部队只有一千两百人,要是全用上,就怕蒙城方向的鬼子来增援,到时候咱们就成了被夹击的一方。”
“第一个办法不行!”黑宸立刻摇头,“现在鬼子的炮楼都防着送粮队,根本不让人越过护堡河,只能把粮食放在吊篮里,他们自己吊上去,连靠近炮楼的机会都没有。”
“那第二个呢?挖地道总行吧?”李涛问。
潇静怡皱着眉摇头:“我前两天专门去龙亢看过,那边的土质又松软又黏,水分还大,挖地道根本没法搭支撑,不光容易塌陷,还会渗水——要是挖着挖着塌了,弟兄们就得埋在里面。”
李彪刚从工地上回来,满手的灰浆还没擦,听见这话就急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杨博士不是会造大炮吗?直接用大炮轰他姥姥的,还怕炸不掉几个破炮楼?”
“用炮?”苏芮接过话,语气里带着点无奈,“这倒是个好办法,可咱们有多少炮、多少炮弹?要是用迫击炮,威力根本打不透炮楼的墙;要是用榴弹炮,一座炮楼最少得十枚炮弹,还得保证每发都击中——这么算下来,三个炮楼最少要三十发,同时发射还得六门榴弹炮,咱们现在有吗?”
悟道挠了挠头,语气里满是憋屈:“这日子越过越穷,手里没家伙事,怎么打都束手束脚。”
藏兵洞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就在这时,洞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抬头一看,是丹妮——她刚从外围侦查回来,身上还带着点风。“杨博士,咱们现在有多少迫击炮?”她开口就问,眼神扫过桌上的草图。
悟道和高达几乎同时站起来:“丹妮小姐,你有什么好办法?”
杨博士先答了话:“上次从潘集区据点缴了十二门迫击炮,炮弹还剩两百多发,就是……都是普通炮弹,打炮楼不够劲。”
“有十二门还怕打不下几个炮楼?”丹妮笑了笑,走到桌边指着草图,“不知道大家听没听过当年法国拿破仑战争的事?那时候士兵们也因为土炸药威力不够,久攻不下敌方的堡垒,后来就把硝石、石灰、辣椒面混进火药里,用投石器扔过去,没一会儿就把堡垒里的人呛得投降了。咱们为什么不用这个办法?”
“好主意!”悟道猛地拍了下桌子,眼睛亮了,“这办法比真炮弹还管用!”
丹妮却又补充道:“不过有个前提——得看天气,必须得是顺风,不然辣椒面飘回来,先呛着咱们自己。另外,最少要六十枚辣椒面炮弹,才能把三个炮楼都罩住。”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愣,接着就爆发出一阵叫好声——这么简单的法子,怎么没人早想到?
杨博士立刻拿起纸笔记录:“我这就去准备,把辣椒面、石灰、硝石按比例混进炮弹里,保证炸开后能飘得远。”
“好!所有人都动起来!”悟道站起身,声音洪亮,“黑宸、鸿儿,你们兄弟俩轮流去龙亢侦查,盯着鬼子的动静,有情况立刻回报;杨博士负责改装炮弹,越快越好;李涛、李彪,你们俩去老乡家里收最辣的辣椒面,还有硝石、石灰,跟老乡说清楚,咱们是打鬼子用,以后加倍还他们;其他人检查武器,把子弹、手榴弹分好,争取一个小时内解决龙亢据点,别给鬼子反应的时间!”
三天后,杨博士把改装好的辣椒面炮弹全摆在了藏兵洞外,整整六十枚,用木箱装着,上面贴了红纸条,写着“辣弹”两个字。准备出发前,丹妮又叮嘱:“最少再带四十枚真炮弹,一旦鬼子被呛得跑出炮楼,就用真炮弹炸他们——这样既能打跑鬼子,炮楼里的武器也不会被损坏,咱们还能缴获一批装备。”她顿了顿,又说:“参加行动的弟兄,每人必须带一条湿毛巾,待会儿捂住口鼻用。就是还差防护眼罩,要是有眼罩,能防住石灰粉进眼睛,就更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