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家堂屋的血腥气混着雪粒的寒气,在梁间缠缠绕绕,像化不开的愁绪,久久不散。
高达让人把王黑子拖下去拷问,又吩咐弟兄们清理院中的狼藉,自己则守在悟道身边,看老人用颤抖的手指抚过桂英僵冷的脸颊——指腹擦过她半睁的眼睫时,那双眼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被笑意弯成月牙了。
当家的,高达的声音沉得像压了铅块,大少爷和小泉惠子跑了,要不要追?大少爷?悟道猛地梗起脖子,喉间滚出困兽般的低吼,我老邹家没这样的种!从即日起,不论是谁见到启军这个畜牲,生死无论,我邹悟道必以重谢!
堂屋里的死寂像浸了冰,冻得人骨头缝发疼。过了许久,悟道才缓缓从怀里摸出那张泛黄的羊皮卷,塞进启程手里。启程的指节还在抖,血珠混着滚烫的泪砸在羊皮上,洇出一片片深色的痕,像极了心头难愈的伤。 收好。
老人的声音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的涩响,这只是其中之一,要几张拼在一起才能找到宝藏的位置......他顿了顿,喉结剧烈滚动,程儿…赶紧把秀儿和娃儿们从马厩旁边的地窖里接出来。
现如今......两个娃没了娘,也没了爹......说到这里,这位一辈子硬挺的老人终于绷不住,老泪纵横,爬满褶皱的脸被泪水泡得发胀,像块浸了水的老树皮。 不一会儿,赵管家带着家丁把秀儿和两个孩子从地窖里扶了出来。
秀儿原是武术世家出身,却在前些日子为芬儿下葬的事,被王黑子用真气打断了几根肋骨,此刻伤还没康复,既不能走路,也提不起气来,只能由人半搀半扶着,脸色白得像张纸。 两个孩子一见到祖母和父亲的尸身,顿时像被抽去了主心骨。
跌跌撞撞扑上前去,哭声撕心裂肺——新儿死死攥着祖母冰冷的衣角,哭声细得像蛛丝,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枯叶;一会新儿扑在父亲胸口,小手一遍遍抚过那片早已凝固的暗红血迹,嗓子哭得发不出声。
只有胸腔里闷雷似的呜咽震得人发慌;霞儿搂着祖母僵硬的脖颈,二字从尖利哭到沙哑,最后变成气若游丝,秀儿虽是儿媳,也是启航的弟妹,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人;默默的哭完又背过身去,用袖子狠命抹脸,肩膀耸得像要裂开。
泪珠砸在青砖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那哭声像无数根细针,往在场每个人的肺腑里扎。孩子们还不太懂永远离开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再也见不到会笑着往他们兜里塞糖的祖母,再也摸不到会把他们扛在肩头的父亲了。 爹,您放心。
启程抹了把脸,声音哽咽却透着坚定,二哥的这两个孩子,以后就是我启程的孩子。我和秀儿一定把他们平平安安养大成人,绝不辜负您和娘的托付! 悟道用嘶哑的声音应着:委屈你了,程儿......父子俩相拥着,又是一场恸哭,泪水混着血污,在衣襟上洇出大片深色的渍痕。
等等。悟道突然扯住启程的袖子,肩头的伤口被扯动,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额角沁出冷汗,王黑子能悄无声息灭了地窨子里的弟兄,说明村里还有内应。让高达严加审讯,必须把藏在幕后的人和他们的眼线揪出来! 启程点头应下,刚要起身,就听院外传来马群的嘶鸣,像惊雷滚过雪地。
一群十来个彪形大汉背着短枪闯了进来,领头的正是秀儿的父亲李老绅。秀儿一见到父亲和哥哥,泪水顿时夺眶而出,撕心裂肺地喊了声,声音里的委屈与恐惧,听得人心头发紧。
李老绅几步冲上前,蹲下身子抱住女儿:乖女儿,爹在,不怕......爹在呢......他转头对身后的人吩咐:涛儿,赶紧扶你小妹回房歇着;剩下的人,把亲家扶起来。又冲一个家丁喊道:胖凳,快去请郎中,多请几个,带足刀伤药和消炎药,快去!
胖凳应声,立刻点了三个家丁,骑上快马,马蹄踏碎积雪,朝着不同方向奔去,留下一串急促的声响。 谢谢你,亲家。悟道望着他,声音发颤,我老邹家虽保住了秀儿,却还是对不住你......说什么浑话!李老绅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你是我亲家,永远是我李老绅的兄弟!他说着,眼神一厉,像淬了冰,又是王黑子那狗东西!
当即点了家丁和义和团成员,凑够二十余人,全换上长枪压满子弹,背上钢刀,事到如今,不如去王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悟道刚想拦,李老绅却道:亲家你别管!他们欺负我女儿,这仇今天必须报!爹,启程上前一步,语气恳切,一人做事一人当。老黑头已经被我爹打死了,王黑子也被我们活捉了。
王家其他人不足为惧,何必乱杀无辜?哦?王黑子在哪?李老绅眼里冒着火,我现在就去了结这头黑野猪!他被打断了一条腿,关在西边柴房里,有人看着呢。好,带路!李老绅说着,便大步朝西边柴房走去,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高达和启程赶紧跟上。
三人赶到西边柴房时,只见两个家丁倒在血泊里,胸口各插着一把短刀,刀柄兀自颤着。原本被捆着的王黑子,早已没了踪影。快追!启程急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高达俯下身探了探家丁的鼻腔,又摸了摸他们的身体,沉声道:来不及了。人已经死了至少一炷香的时间,肯定早跑远了。
李老绅气得一拳砸在门板上,木门作响,差点被拍得脱落下来,木屑簌簌往下掉。 等等。高达眉头紧锁,像拧成了疙瘩,王黑子能悄无声息灭了房间里的弟兄,说明家里一定有内应。眼下得先排查家里和我带的弟兄里有没有内鬼。
再者,王黑子拖着断腿,又是大雪天,他们营救必然仓促,身上肯定没带够钱、武器和食物。他们不敢走陆路,怕留脚印。启程接话道,目光扫过院外茫茫雪地。
李老绅、高达、启程三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水路!爹,您带足弹药和两天的干粮,绕着芦苇荡往九连塘追下去。等李老绅走到院外,启程又补了句,声音压得极低,这次出事,我还说不清是家里的家丁有问题,还是高堂主那边的人有问题,所以只能劳烦爹您了。李老绅拍了拍启程的肩膀道 “”贤婿放心!
李老绅拍着胸脯,语气掷地有声,我非逮住王黑子这王八蛋不可!说罢带着人策马而去,马蹄扬起的雪沫子,在夜色里划出一道白痕。 这时,郎中们陆续赶到邹家,药箱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声响。他们先给悟道的刀伤做了消毒、缝合,又敷上刀伤药,白色的纱布很快被渗出血迹染成暗红。
悟道唤过启程:你安排人去报官,就说王家来我家抢劫,杀了人。打斗中,我们在奋力自保下老黑头被误伤,后来不治身亡...... 启程应了声,骑上马飞奔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雪色里。 另一边,高达正在邹家仔细排查,目光像鹰隼般锐利。
很快,他发现下人老夏头行为诡异,总是眼神闪烁,躲躲闪闪,便不动声色地让人暗中盯着。到了夜晚,老夏头果然收拾好包袱,走到邹家大门前,对守门的家丁说:我家老婆子下午差人来。
说她腹中绞痛,让我回去看看,明儿一早就回来。 家丁没起疑,刚打开大门,就听高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夏这是去哪啊? 老夏头见是高达,心里一咯噔,像揣了只兔子,慌忙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却有些发飘。 高达冷笑一声,眼神里带着审视:别急着走。
下午少爷已经报官了,等保安队来调查清楚再说吧。说罢,不等老夏头辩解,便让家丁把他扣了起来,绳索勒得他手腕生疼。 天彻底暗下来时,保安队举着火把来了,火把的光把半边天都映红了,照亮了院中的狼藉。启程带着他们进了邹家,乡正先领着保安队员辨认了尸体,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凝重。随后,启程把乡正拉到一旁,借着介绍案情的功夫,偷偷塞了两条黄鱼给他;又悄悄给保安队长塞了两根——这些黄鱼,还是当初在许家寨时许四宝给的,此刻倒派上了用场。
高达把对老夏头的怀疑告诉了保安队长。队长一把揪住老夏头的衣领,厉声喝道:说!你是怎么给王家通风报信的?如实交代,不然我活剐了你!说着扬手一皮鞭抽过去。老夏头穿着棉袄,头上的帽子却太薄,一鞭下去,耳朵旁边顿时淌出血来,染红了花白的鬓角。
保安队员随即从老夏头的包袱里搜出十块银元,还有一张日本驻奉天株式会社帮办的工作证。好啊你个老小子,还敢狡辩!队长怒喝,给我从实招来!
老夏头被那一鞭打懵了,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哆哆嗦嗦地全招了:今年秋,王黑子就控制了他的家人,逼他打掩护,还从西柴房挖了密道;昨晚他偷偷看到启航少爷画的地窨子分布图,立刻告诉了王黑子,连地道有两个出口——一个在柴房,一个在启军住的房子床底下后面那条洞口是启军回来后才挖的,就是为以后大少爷逃跑应急用的。——都和盘托出。 畜生!启程气得扑上去要打,被悟道拉住了。悟道望着地上的尸体,又看看瑟瑟发抖的老夏头,声音发颤:我们邹家何曾亏待过你?
你要如此害我全家......话没说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指缝间渗出点点血沫,落在雪地上,像绽开的红梅。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李老绅的声音:亲家,你看我把谁带来了?火把的光线下,众人看清他身后被押着的人——正是逃跑的王黑子。
此刻的王黑子早已没了往日的嚣张,被揍得鼻青脸肿,棉皮袄撕了个大口子,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原本梳得油亮的中分头被薅成了鸡窝,狼狈不堪,像条丧家之犬。 经过家丁、启程、悟道、里正、乡正一番辨认,确认就是王黑子无误。
保安队长让人用门板把老黑头、日本浪人等一众尸体固定好,用绳子绑了,拖在马后;就像拖尸体一样,把老夏头和王黑子也拖回了保安队,留下一路断断续续的血痕。
诸事料理完毕,李老绅准备带家丁回去,本想把秀儿也接走,秀儿却道:谢谢爹爹好意。我虽然伤着,可邹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能走,家里得有人撑着。
李老绅叹了口气,眼里满是心疼:好吧。有事一定告诉爹,爹永远是你最硬的后盾。一一道别后翻身上马,策马扬鞭带着人消失在茫茫夜色里,马蹄声渐渐远去。 爹,您伤得这么重,赶紧进屋歇着吧。
启程扶着悟道说,语气里满是担忧。 别管我。悟道摆了摆手,目光扫过满院残雪与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老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他顿了顿,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程儿,带人把你二哥的尸身抬回来。
丧事就不办了,明天去买几口棺材,把你娘和你哥安葬了——你二哥和二嫂合葬,你娘单独葬。 老人喘了口气,胸口起伏着,继续说道:这次牺牲的家丁和义和团弟兄,也一并安葬。事后给他们每家先送十块大洋,这事交给高达去办。
家里......再也折腾不起了...... 夜幕降临时,邹家的灯终于重新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棂,映在雪地上,泛着微弱的暖光。秀儿强撑着身子,带着孩子们让灶房煮了锅稀粥,热气氤氲着每个人的脸,可谁也没动筷子,碗沿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当家的,高达沉声道,语气里带着忧虑,只是......启军和小泉惠子跑了,怕是会去搬救兵。 悟道端起碗,粥凉得刺骨,他却一口口往下咽,像是要把所有的苦楚都咽进肚里。他们要的是藏宝图。
只要图还在咱们手里,就一定会回来。他看向启程,眼神坚定,明天你带着秀儿和孩子们,先去你大师伯那里躲躲,东洋人找不到那儿。爹,我们不走。
启程摇头,语气执拗而恳切,再过几天就过年了,我和秀儿还有孩子们,想陪您好好过个年。要走,也等过完年再说。 或许是伤得太重,或许是太过伤心,悟道放下碗筷,缓缓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滑了下来,在布满沧桑的脸上刻下两道清晰的痕。
日子一天天挨着,像碾子磨过粗粮,慢而沉重。转眼就到了过年,许是年节的气氛驱散了些阴霾,人人脸上都强撑着几分喜气,仿佛暂时忘了伤痛与饥寒。
秀儿的伤好了不少,已经能下床走路,作为邹家如今唯一的女主人,里里外外的事都靠她打理,忙碌的身影里透着一股韧劲。 除夕夜,一家人吃了顿简单的团圆饭,桌上的菜不多,却冒着热气。饭后,秀儿拿出准备好的红包,把下人们叫过来,每人发了一个:辛苦大家了。
谢谢你们在邹家最难的时候不离不弃。小小红包略表我邹家一份心意,愿你们来年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下人们纷纷道谢,退了下去,脚步轻得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安宁。 秀儿又把两个孩子叫到跟前,拿出新衣服,布料算不上好,却缝得扎实:霞儿,新儿......新年到了,你们又长了一岁。来,试试婶子给你们做的新衣服,愿你们快快长大,平平安安的。
两个孩子跪了下来,小身子抖着,哽咽着说:我们的爹娘都不在了,以后您和启程叔叔就是我们的爹娘。我们长大了,一定好好孝敬您们! 秀儿一把将两个孩子搂进怀里,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孩子们的新衣服上:好孩子,谢谢你们......你们要是不嫌弃,我以后就是你们的娘......爹!娘!孩子们齐声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却也透着新生的希望。
唉......唉......启程和秀儿应着,声音里带着泪,却也藏着暖意。这场横祸之后,这或许是最温馨的一刻了,像寒夜里跳动的火苗,微弱却执着。 一旁的悟道看着这一幕,原本僵硬的脸上慢慢绽开笑容,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他的手臂已经能抬起来了,伤口也渐渐愈合,一家人的不离不弃。
比任何药都管用,在心底生了根,发了芽。 大年初一的清晨,悟道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手里摩挲着桂英留下的银簪,指腹一遍遍划过簪头的缠枝纹,冰凉的银器上,仿佛还残留着爱人的温度。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雪花轻轻落在邹家的屋檐上,无声无息,像在为逝去的人默哀。而墙根下的冻土深处,已有新的草芽在悄悄积蓄力量,等着春天一到,便破土而出,带着生命的倔强,向着阳光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