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坝的深秋,风里总带着股焦糊与血腥混杂的浊气。
韭菜沟营地里刘铁坤刚做好饭,野菜糊糊味儿还没传开,冯立仁便已站起了身。他环视一圈,目光沉静如水,掠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
“老刘大哥,我到底也得去趟王家营子,家里头拜托您了。”
“冯大队长,这糊糊刚弄好,正滚烫呢,您不趁热乎先垫补两口?饿着肚子哪行啊?”刘铁坤有些着急,但也没拦着,搓了搓手说道。
“不用了刘哥,不亲自去看一眼,我这心里面也不好受。快入冬了,老哥哥您多穿件毛裤,这天冷将来别落下老寒腿的病根……”冯立仁双手握着刘铁坤的手说着,触手可知,老刘大哥的手早就不知结过多少的冻疮,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冯大队长,您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没辙,可是您甭管我给老于小严还有山哥他仨包袱里加点干粮,这道远,山也陡峭,您几位可要平平安安的啊!”
“知道了,老刘大哥。”冯立仁挥手告别老战友,转过身去对这会儿正端着盔盛糊糊的两人嘱咐道,“铁竹、小栓,你俩看家,帮衬点老刘大哥守好营地,也长点眼力见,加紧操练,不可懈怠。” 冯立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正来、佰柯、雷大哥,你们随我走一趟。”
他没有多言,但所有人都明白这“走一趟”是去哪里。王家营子、三道沟的烟火,虽隔着重山,那灼痛却已传到了每个人心里。
走出几步,忽而又转头看向李铁竹,轻言道,“铁竹,这次走得早点,你二姐还在照顾孩子,现在不算太忙,休息时候也去看看孩子,你也是当三舅的,也照看好铁牛和小菊。”
“知道了姐夫,您放心吧,我二姐那我和他讲!”李铁竹一边吃着糊糊一边挥手道。
于正来肋下的伤早就痊愈,尽管阴雨天时还是会隐隐作痛,但听闻冯立仁要带他们去被扫荡的地方侦察,二话不说,立马抓起他那挺心爱的中正式,闷声道:“早该去看看了!”
严佰柯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检查着随身短枪和匕首,眼神锐利如初。雷山则从角落阴影里站起身,将那杆老金钩扛在肩上,又捡起一根削尖了的硬木棍,混浊的眼睛里看不出波澜,只对旁边的雷终低语了一句:“把家看好,你也大了。”
雷终重重点头,将父亲那盒所剩无几的子弹默默塞进他怀里。
“老刘,把我那包袱给我吧,再说了我之前也留着干粮,不用你带。”临走前雷山冲刘铁坤喊道,过了一会儿刘铁坤才从后面的地窨子里匆匆赶来。
“就算你准备了干粮那也不够,你就准备你一人份那哪行,冯大队长,小严老于哪个不需要?这路上切记多加小心,这矢村可决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雷山轻轻点头,挑着木棍接过包袱,顺势背在肩上,“在营地上你也多加小心,立仁说的不错,这天冷,咱坝上不比坝下,你多穿裤子还能捂出汗来啊?”
“行了,你们甭管我了,我整天呆在灶火旁,还能得了老寒腿不成?倒是你们四个,路上一定小心呐!”刘铁坤有些不耐烦了,连忙挥手告别,然后又跑回厨房忙活去了。
“这老刘,可真是……”雷山笑骂一句,随后也跟上冯立仁他们身后的队伍去了。
约莫走了一天一夜,当翻过最后一道山梁,王家营子便映入眼帘。
不过与其说是村庄,不如说是一片刚从熊熊火海里捞出来的残骸。几缕残烟还在断壁残垣间无力地缭绕,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烧焦的呛人气味,以及……一种更令人作呕的、肉类烧糊后的怪异味道。
村口那棵老槐树被熏得黢黑,枝桠断裂。原本还算齐整的土坯房,如今大多只剩下焦黑的框架,墙垣倒塌,露出里面被烧得变形的农具和家具碎片,几只找不到家的残狗,在废墟间呜咽着蹒跚。
冯立仁抬起手,小队立刻散开,依托残垣断壁,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静,死一般的寂静,连鸡鸣犬吠都听不到了。
于正来蹲下身,从灰烬里捡起半片破碎的粗瓷碗,碗边上还沾着已经发黑的糊状物。他手指用力,指节泛白,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出声。
严佰柯像狸猫一样在废墟间移动,他仔细查看着地面上的脚印、车辙印,以及弹壳散落的位置。“鬼子穿的是皮靴,脚印深而规整。
伪军杂乱,还有马蹄印。看这痕迹,他们应当是从村东头进来,一路烧杀到西头……” 他声音低沉,不带感情,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那双紧抿的嘴唇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雷山走到一处几乎被夷为平地的院落前,用木棍拨开焦黑的碎木和草灰。
下面,露出一只被踩烂的、小小的虎头布鞋,颜色尚且鲜艳,与周遭的焦黑形成刺目的对比。雷山的手顿住了,混浊的眼睛盯着那只小鞋,半晌,才用木棍轻轻将其拨到一旁,覆盖上灰烬,仿佛不忍再看。
冯立仁站在村子中央,目光缓缓扫过这片人间地狱。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像是蓄满了整个塞罕坝的冰雪,寒冷刺骨。
他看到半截烧焦的纺车,看到打翻的腌菜缸流出的污渍,看到墙上那模糊不清、却依旧能辨认出的弹孔……良久,冯立仁没有说话,但也不需要说话。这无声的惨状,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
“有人。” 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戒的严佰柯忽然低声道,双手迅速将背上长枪举起,手指已经勾住扳机,身体微微弓起,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锐利的目光锁定了那处半塌的地窖口。
众人立刻进入临战状态,无声地散开,占据有利位置。于正来手中的中正式步枪枪口微微下沉,指向可能产生威胁的方向。
雷山则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挪到一处断墙后,老金钩的枪口从墙缝中探出,混浊的眼睛扫视着地窖口周围的每一寸土地,搜寻着可能的陷阱或伏兵迹象。长期的战斗生涯让他们养成了一种本能——在确认绝对安全前,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是致命的。
冯立仁站在相对开阔的位置,既能观察地窖,也能兼顾全局。他缓缓抬起空着的左手,示意大家保持冷静,然后朝着地窖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而清晰:“里面的老乡,别害怕。我们是游击队的人,是来打鬼子的。”
地窖里沉寂了片刻,只有微弱的、压抑的啜泣声传出。
然后,那块破木板被一只颤抖的手慢慢推开,一个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烟灰和泪痕的老汉颤巍巍地探出头,他身后还紧紧贴着一个面黄肌瘦、吓得浑身发抖的半大孩子。
老汉浑浊的眼睛惊恐地扫过外面持枪的众人,当他的目光落在冯立仁那张饱经风霜却带着沉稳正气的脸上时,像是终于找到了救星,眼泪瞬间决堤,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废墟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悲声,却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是……是冯大队长嘛?”
“是我,老人家,您快起来!这地上凉!” 冯立仁一个箭步上前,双手用力将老汉搀扶起来。
于正来也立刻收起步枪,快步走过来,瓮声瓮气地骂道:“狗日的小鬼子!还有黑心肝的汉奸,老人家,您受苦了!” 他看似粗豪的骂声里,却藏不住他压抑不住的满腔怒火和对老乡的关切。
严佰柯依旧保持着警戒姿态,但眼神稍稍缓和,他快速扫了一眼爷孙俩,确认没有危险,然后对冯立仁微微点头,示意周围暂时安全。
雷山也从断墙后走了出来,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到孩子身边,从怀里掏出半块烤得焦硬的土豆饼——那是他之前自己随身带的干粮,递到那孩子面前。
孩子惊恐地看着他,不敢接。雷山也不催促,就把饼子放在孩子脚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然后退开两步,混浊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废墟,像是在用他自己老猎户的方式,默读着这里发生过的惨剧。
“老人家,村里……还有活人吗?” 冯立仁扶着老汉,声音低沉而温和。
老汉指着村子深处,老泪纵横:“俺也不……不知道了,估摸没……没几个了……青壮都让他们给抓走了,不肯走的……当场就……就拿枪毙了……要么就是用……用枪托砸人,等粮食抢光了,就把房子烧了……俺和孙子,还有隔壁二婶家的小丫,藏在地窖里,才……才躲过一劫啊……” 他断断续续的叙述,像钝刀子割着每个人的心。
“隔壁二婶家的小丫也在?” 冯立仁立刻捕捉到信息,转头对于正来和严佰柯道:“正来,佰柯,你们带老人家去把那个孩子也找出来,注意安全。雷大哥,我们再去那边看看。”
分工明确,行动迅速。于正来搀扶着老汉,严佰柯在前引路警戒,朝着老汉指的方向搜寻过去。雷山则和冯立仁一起,继续在死寂的村落里仔细排查,寻找着可能被遗漏的生命迹象,也进一步勘查着敌人留下的痕迹。
冯立仁看着这片浸透了血泪的焦土,看着雷山沉默而专注地检查着地面上的脚印和车辙,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对身边的雷山,也像是对自己说:“雷大哥,这血债,一笔一笔,咱们都得记清楚。”
雷山停下动作,抬起头,望向黑山嘴的方向,混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狼一样的寒光,只从喉咙里沉沉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