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此刻唯一的真实。
弗朗索瓦躺在一具为他量身定做的松木棺材里。鼻腔中满是松木的香气,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独属于死亡的冰冷。幽闭的恐惧感像藤蔓般缠紧他的心脏,几乎要扼杀他的理智,但他强迫自己放缓呼吸,细微得如同一只假死的昆虫。
棺外,雅努什的波兰语低沉地吟唱着赞美诗,那是为逝者送行的挽歌。其间,还夹杂着其他波兰人压抑不住的啜泣。他们在为牧师送行,也在为他——一个将他们拖入深渊的陌生人——上演一出惊天动地的活葬大戏。
棺身被骤然抬起,四只手臂的力量让它在空中微微摇晃。
“稳一点。”雅努什沉稳如山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让他走得有尊严。”
这句话像一剂镇定剂,强行按下了弗朗索瓦狂跳的心脏。他闭上眼,将自己彻底交付于这片虚假而虚无的黑暗。
送葬的队伍缓缓前行。他们没有走向营区公用的尸坑,而是规矩地抬着牧师的“遗体”,走向靠近铁丝网的一片洼地。那里被土丘环绕,是隔离区的一部分,土壤早已被污染。
这是一个完美的逻辑闭环:一个死于“瘟疫”的人,理应被埋在疫源地。天衣无缝,无人会怀疑。
就在队伍即将抵达目的地时,一阵刺耳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撕裂了死寂的空气。一辆黑色的挎斗摩托车卷起尘土,疾驰而至,在不远处猛地刹住。车上下来两名军官,一名是党卫军,而另一人,却穿着弗朗索瓦从未见过的黑色制服,领口与肩章的徽记并非常规的万字或骷髅。他的眼神,像冬日旷野里的孤狼,果决,且毫无温度。
是盖世太保。
“停下!”那名盖世太保军官用生硬的德语厉声喝道。
弗朗索瓦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棺材外所有人的肌肉都在这一刻绷成了钢铁。
雅努什迎了上去,摘下帽子,脸上铺陈出谦卑而悲伤的表情。“长官先生,我们正在为我们的精神导师送上最后的旅程。”
盖世太保军官的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每一个波兰人的脸,最后,阴冷地定格在那口简陋的棺材上。他踱步上前,用沾着泥浆的靴尖,轻轻地、带着极致的侮辱性,踢了踢棺材板。
“笃。”
声音不大,却像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烙在弗朗索万的心上。
他死死屏住呼吸,连指尖的肌肉都不敢有丝毫颤动。
“死人,是不会浪费营区资源的。”盖世太保扯出一个残忍的冷笑,“尤其是燃料,还有……木头。”他的眼神瞥向远处仍在冒烟的医疗所残骸,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这是他用最后的尊严换来的,长官先生。”雅努什不卑不亢地回答,“我们这些罪人,只想还他一个安宁。”
空气仿佛凝固了。弗朗索瓦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内奔流的轰鸣。
窒息的几秒钟后,盖世太保军官似乎失去了耐心。他厌恶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群苍蝇。“埋吧。埋得深一点,别让他的灵魂跑出来碍眼。”
话音落下,他便和另一名军官翻身上了摩托车。引擎再次轰鸣,卷起一阵恶臭的尾气,绝尘而去。
直到那轰鸣声彻底消失在地平线,棺材里的弗朗索瓦才敢吐出那口几乎要憋炸肺的空气。他浑身已被冷汗浸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葬礼继续。棺材被放入一个仓促挖好的土坑,泥土簌簌地落在盖板上,发出死亡的沙沙声。
这是最危险的时刻。一旦被活埋,神仙难救。
他依照约定,用手指在棺材内侧,沉稳地敲击了三下,节奏精准而清晰。
外面填土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是铁锹撬动棺盖的刺耳声响。
光线重新涌入,雅努什那张沾满汗水和泥土的脸出现在他眼前。他伸出手臂,像拽一条溺水的鱼一样,将弗朗索瓦从这木制的坟墓里拽了出来。
“你必须马上离开这里。”雅努什将一个水囊和一块黑面包塞进他怀里,“黑猫(盖世太保)来了,这意味着里希特已经把他最凶狠的猎犬放了出来。他们会用鼻子把你从地底下挖出来。”
弗朗索wa贪婪地灌了几口水,撕裂般疼痛的喉咙才得到一丝缓解。“5号工棚。”他声音沙哑地吐出那个地址。
“一个自杀的地方。”雅努什眉头紧锁,“那是‘卡-group’的地盘,营区里的黑帮之王。他只认利益,不认上帝。牧师为什么让你去那儿?”
“因为里希特也最想不到,我会自投罗网。”弗朗索瓦望向远处那栋孤零零的、比周围棚屋更庞大的5号工棚,“‘影子’……他知道牧师说的那个‘模式’,或许,他也知道如何利用它。”
雅努什沉默了许久,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从这里到5号工棚,有三百米开阔地。你是想当一只被探照灯照亮的兔子,还是想学学怎么像蛇一样在泥里爬?”
在雅努什的指引下,弗朗索瓦没有选择直线冲刺。他猫着腰,绕到了营区的排污沟旁。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瞬间扑面而来,混杂着排泄物与不知名秽物的腥甜。他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冰冷、粘稠的泥浆瞬间淹没到他腰部。他咬着牙,忍受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恶心,在沟壁的阴影下,弓着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
探照灯的光柱如同上帝的鞭子,一次次从他头顶划过,却没人会想到,那个他们全营搜捕的“幽灵”,正在他们脚下的污秽之中,像一只真正的史前巨兽,向着更危险的巢穴潜行。
他从排污沟的另一端爬出,浑身恶臭,狼狈不堪,像一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落水鬼。现在,他离5号工棚只剩下不到五十米。
5号工棚门口,不像其他地方那样萧索,反而站着几个高大的囚犯,他们不像卫兵,更像打手。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四周,任何一个靠近的人都会被他们毫不留情地审视。
弗朗索瓦没有靠近。他躲在一个木料堆后面,整理了一下自己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衣服的破布,露出了手臂上那个沉默的、编号刺青。
他深吸一口气,从阴影中走了出去,径直走向门口。
一名打手立刻上前,如一堵墙般拦住了他,眼睛里满是冰冷的警告。
弗朗索瓦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然后,用俄语低声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r nщy тehь。” (我在找影子。)
那名打手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弗朗索瓦一番,目光在他满身的污秽和狼狈上定格了数秒。他没有再阻拦,只是侧过身,用下巴朝工棚深处的一条昏暗走廊点了点。
“他在炼钢房。别死在里面。”
弗朗索瓦走进5号工棚。这里像一个地下的王国,人们在进行着各种见不得光的交易——食物、信息、甚至暴力。空气里混合着汗味、劣质烟草和一种钢铁的铁锈味。
他顺着走廊往后走,来到一扇虚掩的门前。门内传来“滋啦滋啦”的电焊声,并夹杂着金属捶打的铿锵之音。
他推开门。
一个庞大而油腻的地下室展现在眼前。这里没有喧嚣,只有一种专注的、近乎神圣的沉默。
弗朗索瓦的目光被墙角的一样东西吸引——那里挂着一张巨大的、用木炭绘制的营区管线图纸。供水管、排污管、电线……像一张复杂的神经网络。图纸上,用红色的粉笔画了几个圈,每一个圈都对应着一个地点:医疗所、波兰人的棚屋,以及……3号瓦斯室。
那就是牧师说的“模式”。
就在这时,电焊的声音停了。
那个巨大的身影缓缓转过身。他摘下护目面罩,露出一张被油污和汗水弄得模糊不清的脸。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斯拉夫面孔,眼神深邃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
他看着弗朗索瓦,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仿佛等待了许久的审视。
“‘放火的’先知。”他的俄语低沉而有力,“你比我想象的,要更狼狈一些。”
“你就是‘影子’?”弗朗索瓦警惕地问。
“他们这么叫我。”男人将焊枪随手扔在桌上,拿起一块破布擦了擦手,“因为我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观察这个营区的‘影子’。你带来的那场‘火’,烤出了很多东西……包括我的图纸,和你。”
他指向那墙上的管网图,“牧师不懂科学,但他懂信仰,所以他相信‘模式’。我懂科学,我相信逻辑。所以我知道,你的东西,通过水传播。而水源的总控制阀门,就在这栋工棚的地板下。”
弗朗索瓦的心脏狂跳起来。
“里希特在找你,黑猫在找你,卡-group的人也想把你这张烫手的皮卖个好价钱。”影子向前走了一步,像一座山般的压力笼罩而来,“而我,可以让你从所有人的视线里消失。我可以让你,成为真正的‘幽灵’。”
“代价是什么?”弗朗索瓦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影子的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充满金属质感的笑容。
“代价是,我要你,亲手把你的‘钥匙’,插进那扇地狱的门里。”他抬起粗壮的手臂,指向营区中央,那座沉默的、正冒着淡淡白烟的烟囱。
“我要你,去毒死里希特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