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舱外的江风裹着水汽敲着船板,“嗒嗒”声像谁在轻叩门扉。她翻了个身,刚迷糊过去,就跌进了冰冷的梦里。货船顺着江水轻轻晃,像婴儿的摇篮,却晃得小满娘心口发慌。
梦里的江水浊浪滔天,黄黑色的水卷着漩涡,小满穿着她缝制的那件青布衫,在浪里沉浮,脸色白得像纸。她伸着手,嘴唇动着,像是在喊“娘”,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小满娘疯了似的往前冲,脚却像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女儿被一个巨大的漩涡吸进去,连衣角都没剩下。
“小满!”
她尖叫着坐起来,冷汗“唰”地浸透了里衣,贴在背上凉得刺骨。心脏狂跳,像要撞破胸膛,她捂着胸口大口喘气,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梦里的绝望感还攥着她的喉咙,让她连呼吸都疼。
“阿娘!怎么了?”谷雨被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母亲惨白的脸,赶紧爬过去抱住她的胳膊,“是不是做噩梦了?”
春杏和翠柳也慌忙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映着舱内的慌乱。
春杏递过一块干布,声音发颤:“老夫人,您擦擦汗,梦都是反的!姑娘那么机灵,还有萧公子和哑奴护着,肯定没事的!”话虽这么说,她的手心却攥满了汗——这些天听多了江里翻船、流民落水的事,她也忍不住慌。
小满娘接过布,却没力气擦,只是望着窗外漆黑的江面,眼泪越掉越凶。江风还在吹,浪头拍着船身,像是在应和她的心跳。
那份不祥的预感像块湿冷的布,死死裹住她的心脏,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沉重:“我梦到她掉水里了……水好冷……我拉不住她……”
谷雨抱着母亲的胳膊,小声安慰:“阿娘,那是梦!阿姐答应过要跟我们在,她肯定会说到做到的!”可他的声音也带着抖,连自己都骗不过。
舱内的油灯晃了晃,映着几人愁容,江声漫漫,一夜无眠。
翌日的汉水渔村……
小满是被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唤醒的。
她睁开眼,先看到的是熏得发黑的茅草屋顶,一缕阳光从屋顶的破洞钻进来,落在铺着干草的床板上。身上盖着一床芦花被,旧是旧了,却洗得干净,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
她动了动手指,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疼,喉咙和肺部火辣辣的,每吸一口气都带着杂音,脑袋也昏沉得厉害。
“哎呀!奶奶!她醒啦!”
清脆的童音在耳边响起,小满偏过头,看到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揪揪,粗布衫的袖口打了补丁,乌溜溜的眼睛像浸了水的黑葡萄,正凑在床边看她。见她望过来,小姑娘又蹦又跳地跑出去,声音飘得老远:“爷爷!那个姐姐醒啦!”
没一会儿,门帘被掀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端着粗陶碗走进来,碗沿还沾着点鱼汤的油星。
她身后跟着个穿蓑衣的老汉,正是救她的陈渔夫,此刻正憨厚地搓着手,布满老茧的手背上还沾着鱼鳞。
“姑娘,可算醒了!”老奶奶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来,垫了个旧布枕在她背后,“快喝点热鱼汤,暖暖身子。这是俺家老头子早上刚打的鲫鱼,熬了半个时辰呢。”
陈渔夫在一旁点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俺那天在芦苇滩看见你,脸朝下趴在泥里,可吓坏了。探了探鼻息,还有点气,就给你背回来了。”
小满就着老奶奶的手,小口喝着鱼汤。汤很清淡,几乎没什么油,却鲜得很,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压下了肺部的灼痛。她想说话,喉咙却哑得厉害,只能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多……多谢老丈……奶奶……”
“快别说话,歇着要紧。”老奶奶连忙摆手,用袖口擦了擦眼角,“你这是受了寒,肺里又呛了水,俺给你采了点柴胡和薄荷,熬了水,等会儿再喝一碗。”
往后的两天,小满都昏昏沉沉的,烧退了又烧。陈奶奶每隔半个时辰就给她换一次额头上的湿布巾,小草也常过来,搬个小板凳坐在床边,给她讲村里的事——谁家的渔船被浪打坏了,谁家的媳妇带着孩子往南跑了,还有她爹的事。
“我爹去修官道了,走了三年,没回来过。”小草的声音低了些,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奶奶说,他可能……不会回来了。”
小满的心揪了一下。她摸了摸怀里,衣襟内侧缝着个暗袋,里面的三枚小金豆还在,硬邦邦的,让她稍微安心——这是她目前唯一的依仗。
陈爷爷家的日子过得清苦,灶台上只有半袋粟米,小草的鞋子也露了脚趾,却还是把最好的鱼汤、最暖的被子都给了她。
第三天早上,小满的烧终于退了,精神也好了些。她靠在床头,看着小草蹲在门口编草绳,阳光落在小姑娘的发顶,金灿灿的。
“小草,”小满轻声喊她,“谢谢你和爷爷奶奶。”
小草跑过来,坐在她身边:“姐姐,你快点好起来。奶奶说,现在外面不太平,好多人都往南跑,你是一个人吗?你的家人呢?”
小满的喉咙又发紧了。她想起娘和谷雨,想起萧翊他们,还有落水前哑奴跃入江中的身影。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点颤,却很坚定:“我的家人在南边,我要去找他们。”
可眼前的迷茫也压着她——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离襄阳有多远,更不知道该怎么去岭南。
陈爷爷家太苦,她不能久留,可身体还没好利索,连走路都费劲。
门帘外,陈渔夫正坐在门槛上补渔网,阳光照在他佝偻的背上。陈奶奶在灶边熬药,药香混着鱼汤的味道,飘进屋内。
小满望着这简陋却温暖的小屋,心里又酸又暖——乱世之中,这份寒门暖意,成了她绝境里的一点光。
而远方的江面上,吴家货船还在向南行驶,小满娘望着江水默默垂泪;萧翊也正扶着病重的祖母,走在南下的路上,心口的誓言像团火,烧着他回头寻找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