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岳城陷落、武镇岳战死、屠城三日的噩耗,如同裹挟着冰碴的暴风,狠狠砸进了黑水城联军大营。最初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悲愤、恐慌、怒火在底层士卒和低阶修士中轰然炸开,无数双赤红的眼睛望向中军大帐,求战的怒吼几乎要掀翻营盘。
然而,中军大帐内的气氛,却远比外面的群情激奋要复杂、冰冷得多。
秦霸先(武威侯)须发戟张,一拳将面前的玄铁案几砸得凹陷下去,声如雷霆:“武镇岳!我的老兄弟!老子这就点齐兵马,杀过去!不把那帮妖崽子的头拧下来祭奠武兄,我秦霸先誓不为人!” 他周身八品神力境的恐怖气息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压得帐内不少修为稍弱者脸色发白。他与武镇岳同为军方柱石,虽有竞争,更有袍泽深情,此刻情感与军中压力都让他倾向于立刻报复。
崔珏(巡天司指挥使)面白无须,神色冷峻如万载寒冰,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帐内的骚动:“武将军以身殉国,气节堪敬,朝廷自有追封厚恤。然,侯爷,此刻冲动,正中妖庭下怀。”
他目光扫过帐内群情激奋的将领和神色各异的宗门代表,继续道:“我军新至,立足未稳,黑水城防务尚未整合完毕。妖族刚下镇岳,士气正旺,且主力未损,更有八品妖君坐镇。此时贸然以疲敝之师,劳师远征,去攻打以逸待劳、据城(废墟)而守之敌,胜算几何?若前锋受挫,乃至中伏惨败,黑水城防顷刻动摇,届时丢了天南门户,谁担得起这干系?” 他的话冰冷而现实,像一盆冰水,浇在不少被热血冲昏头脑的人心上。
“崔指挥使此言差矣!” 一名天南本地的世家家主忍不住站起来,双眼含泪,“镇岳城二十万军民正在遭屠!武将军尸骨未寒!我等坐拥大军,却在此逡巡不前,见死不救,岂不寒了天下人之心?寒了前线将士之心?!”
“见死不救?” 崔珏眼皮都未抬一下,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嘲讽,“半月前,朝廷急令武镇岳将军,若事不可为,可相机南撤,与黑水城互为犄角,依托纵深防线节节抵抗。是武将军自己选择了‘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其志可嘉,但其行……未免过于执着于一时一地之得失,将朝廷宝贵的边军精锐与一城生灵,尽数绑在了注定沉没的战船上。”
此言一出,满帐哗然!尤其是军方将领和天南本地人,无不怒视崔珏。这话太冷酷,太刻薄,几乎是在指责武镇岳的殉城是“不负责任”!
“崔珏!你放肆!” 秦霸先勃然大怒,周身气劲鼓荡,“武镇岳那是为了给后方争取时间!是为了最大消耗妖族!你……”
“够了。”
一个低沉、平静,却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响起。一直闭目似在假寐的镇妖司司长厉苍穹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人心,让沸腾的帐内瞬间降温。
“武镇岳将军,尽了臣子本分,也尽了军人天职。功过是非,自有史笔与陛下圣断,非我等在此妄议。” 厉苍穹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当务之急,是接下来该如何行事。秦侯欲战,是出于公义私情;崔指挥使欲守,是出于全局权衡。皆有其理。”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秦霸先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掠过崔珏冰冷无波的眼,最后落在地图上的黑水城位置。
“但诸位似乎忘了,陛下给我们的最终旨意是什么。” 厉苍穹从袖中取出一枚紫金色、隐隐有龙纹流转的玉简,并未激发,只是放在案上,“陛下明谕:‘南疆战事,首重黑水。黑水若失,龙脉有损,则国本动摇。尔等三人,需确保黑水城万无一失,必要时……可权宜行事。’”
“权宜行事”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如千钧。
秦霸先脸色骤然一变,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力气,跌坐回椅中,脸上的怒容被一种深切的痛苦与颓然取代。他懂了。他终于彻底明白了朝廷,不,是陛下的真正意图。
为什么援军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核心高手只来了他们三个八品?
为什么朝廷催促进军的同时,后勤粮秣、攻城法器却调拨迟缓?
为什么陛下对武镇岳前期的求援,批复总是“固守待援”、“相机而动”这些含糊之词?
一切都有了答案。
在朝廷,在陛下眼中,镇岳城固然重要,但并非不可放弃。武镇岳和他的边军,固然是国之干城,但……也可能功高震主,尾大不掉。借妖族之手,消耗掉这支长期独立镇守南疆、几乎自成体系的边军力量,同时让武镇岳这样一位在军中和民间威望极高的宿将以最壮烈的方式落幕,既能激发全国同仇敌忾之心,又能为朝廷之后更彻底地掌控南疆扫清障碍、重塑边防体系铺平道路。
而真正的、绝对不能有失的底线,是黑水城,是黑水城之下可能关系到王朝南部国运的龙脉节点!朝廷派他们三人来,首要任务根本不是救援镇岳,而是确保黑水城和龙脉无恙!为此,甚至可以“权宜行事”——包括在必要时,牺牲镇岳城,牺牲武镇岳!
这是一盘冷血到了极致的政治棋局。武镇岳和镇岳城的军民,从始至终,就是可以被牺牲的棋子,用来消耗妖族、拖延时间、并完成朝廷内部权力整合的棋子!
秦霸先作为军方在京的代表,他隐约知道一些,但一直不愿深想,更抱着或许能两全其美的幻想。直到此刻,厉苍穹近乎挑明,崔珏那冷酷的话语,才让他不得不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实。他的愤怒,既是对妖族,又何尝不是对那深宫中算计一切的帝王,对这不惜以数十万军民鲜血为代价的冰冷权术?
崔珏面无表情,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巡天司本就是皇帝最锋利的耳目和爪牙,这种算计,他或许还是参与者之一。
帐内其他宗门代表,哪个不是人精?此刻也纷纷品出了滋味,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噤若寒蝉。朝廷内部的倾轧如此残酷,让他们这些“外人”更是心生寒意,也更加坚定了保存实力的念头。替这样的朝廷卖命死战?值得吗?
大觉寺的智缘大师低声诵了句佛号,垂下的眼帘掩住了深深的悲悯与无奈。烂柯寺的棋癫老僧,手指在空中虚划,喃喃道:“弃子……争先……劫争……”
朝廷反应(通过传讯法阵与密报):
消息传回神都,朝野震动。嘉庆帝虽在深宫修道,闻奏后亦沉默良久,最终下旨:
褒奖武镇岳忠勇,追封“忠烈公”,厚恤其族。严令天南州前线“固守待援,不可再失寸土”。
但关于增援,旨意却有些含糊。一方面严词督促兵部、镇妖司、巡天司尽快抽调力量,一方面又强调“北境、西陲皆需镇守,各处龙脉亦不可轻动”,颇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意味。唯有对“龙脉安危”一事,旨意中措辞异常严厉,要求前线不惜一切代价确保黑水城及周边关键节点不失,否则“提头来见”。
最终,所谓的“争吵”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心照不宣中结束。出兵救援镇岳的提议被搁置。决议正如之前所述:侦查、建立前哨、固守黑水、向朝廷求援。
当决议传出,营中那些期盼着复仇救援的将士们,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失望、愤怒、不解、乃至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军心士气,遭受了比听到陷落消息时更沉重的打击。
秦霸先独自站在帐外,望着北方镇岳城方向隐约的血光,这个铁塔般的汉子,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他知道,从此以后,“见死不救”、“龟缩不前”的骂名,将伴随他一生。而他,甚至无法为自己辩解半分。
……
影刃小队山洞内。
当鹰七不仅带来了镇岳城陷落的消息,更低声透露了联军高层最终决议以及“朝廷可能有意放弃镇岳”的传闻时,山洞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武破军整个人僵住了,仿佛化成了石头。他脸上的悲愤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置信的茫然,随后,茫然化为比之前更深沉、更刺骨的寒意。那不是对妖族的恨,而是某种信念崩塌后的虚无与冰冷。他一直以为祖父和同袍们是在为家国、为身后百姓而战,他们的牺牲是光荣的,是会被铭记和报仇的。可现在……他们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被算计好要抛弃的“弃子”?他们的血,他们的命,只是为了给后方那些大人的“大局”争取时间,甚至只是为了……平衡朝堂权力?
“呵……呵呵……” 武破军喉咙里发出低哑的、近乎破碎的笑声,比哭还难听。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拳头,那里面曾经燃烧着为祖父报仇、为同袍雪恨的火焰,此刻却仿佛被这冰冷的真相冻僵了。
墨渊擦拭断刀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他抬眼,目光复杂地看了凌阳一眼,又看了看魂不守舍的武破军,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苦涩和洞悉的弧度。这种戏码,他太熟悉了。当年他斩杀那名贪官,何尝不是卷入了类似的算计?只是他选择了反抗,然后成了丧家之犬。武镇岳选择了尽忠,然后成了……弃子。这个世道,对真正做事的人,从来都是如此残酷。
凌阳依旧面无表情,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看,这就是所谓的“大义”,所谓的“朝廷”。利益与算计才是永恒的主题。武镇岳的忠勇值得敬佩吗?或许。但他的结局,更验证了凌阳的信条:依靠任何人、任何组织都是虚妄的,唯有自身的力量,才是乱世中唯一可靠的依凭。武破军的痛苦,他理解,但不会共情。这是每个人都需要自己渡过的坎。
“消息来源可靠,但未经证实。高层决议已定,救援无望。” 凌阳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依旧平稳得不带波澜,“武尉,现在你知道了,指望别人替你祖父报仇,指望朝廷主持公道,都是奢望。”
武破军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凌阳。
凌阳与他对视,目光如冰冷的刀锋:“能给你祖父和镇岳城军民一个交代的,只有你自己手里的刀。愤怒没用,绝望更没用。想报仇,想讨回点什么,就收起那些无用的情绪,活着,变强,然后,用你自己的力量,去杀该杀之妖,也去……改变你想改变的东西。前提是,你得先活到有那个能力的时候。”
他再次指向地图:“现在,完成任务。这是你唯一能做的,有意义的事。”
武破军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良久,他眼中的赤红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死寂般的冰冷和坚定。那是一种剥离了幻想、认清了现实、将一切情感冰封后,只剩下最纯粹生存与复仇欲望的状态。他缓缓站直身体,嘶哑道:“……末将,明白。”
这一次,他的“遵命”里,不再有之前的挣扎,只有彻底的、冰冷的服从。他的心,有一部分已经随着那个关于家国大义的幻梦,一起死去了。剩下的,是复仇的执念,和凌阳所说的,对“力量”的渴望。
小队再次行动。但气氛已然不同。武破军变得更加沉默,出手更加狠辣果决,仿佛一具只为杀戮而存在的机器。墨渊的叹息微不可闻。凌阳则如同最冷静的猎手,规划着每一次出击,利用着每一个人的状态,包括武破军这柄因绝望而更加锋利的刀。
前线的溃败与背后的算计,如同双重绞索,勒紧了每个人的咽喉。黑水城的攻防战尚未开始,人心的防线,却已率先出现了深刻的裂痕。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凌阳自私而高效的求生变强之路,似乎成了这片黑暗混乱中,一种格外“清醒”的选择。